1
我是在成亲那天,被新郎陈允益杀的。
陈允益在交杯酒中下了迷药,下的量不致死,却让我动弹不得。
晕过去之前我挣扎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死了我有好处,玉娘,我陈允益绝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你放心,我会给你好好下葬的。”
闭上眼睛前一刻,我看到了他嘴角那抹淡淡的微笑。
一如我见他的那日。
我独居在闻柳巷的一处小院里,深居简出,少与外人来往。
却不想被几个贼惦记上了,中秋那日,贼人偷了东西之后,还起了色心,想要侮辱于我,幸好隔壁新搬来的书生仗义出手。
“小姐,莫怕,今日中秋有灯会,不少不轨之徒进了城,趁机行凶。”
他说话间,嘴角含笑,温和有礼。
“没想到,公子一个读书人,身手竟这样好。”
我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表情却有些不自然,“我自幼父母双亡,难免受人欺负,只是学了点皮毛,防身而已。”
我感激之外更多了些怜悯,留他吃杯酒,他却正色道:“不可不可,小姐独居,恐污了小姐清誉。”
此后便是俗套的故事,我爱上他,委身于他。
他承诺,高中举人之后便会风风光光娶我过门。可他却一直落榜,直到我有孕,他仍旧没能如愿。
不过,也主动说要给我个名分,办了个只有我二人的婚礼。
如今,回头再看那日的相遇,处处都是算计和漏洞。
他怎么可能是那几个贼人的对手?那几个人本来就是他的同伙。
就是那几个贼在我昏迷之后,将我抬到长桌上五花大绑,极尽折辱。
“多谢陈哥,让我们这些大老粗也过了把瘾,嫂夫人这身材,真比望春楼的头牌还骚气......”
陈允益打断了他们,声音冷如霜雪,“得了,残花败柳而已——衣服都穿上,该干正事了。”
他口中的正事就是生生剖开我的肚腹,取出他的亲骨肉,一个即将足月的男胎。
我能感受到锥心裂腹的疼,身体被撕裂成碎片一般,却无法动弹,在疼痛的山呼海啸中逐渐失去意识。
即便是死后飘在空中,我仿佛还是周身疼痛。
浑浑噩噩之中,我往望春楼飘去,我的母亲是那里的老鸨。
她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只有她能救救我的孩子。
可我刚飘出大门,就看到她带着两个壮汉赶了过来。
“陈允益,说好的,你得到你想要的,房子就归我了,我来收房。”
说这话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我残破冰冷的尸体,厌恶地说道:“你们是真恶心,弄的到处都是血,老娘还得好一番收拾才能住。”
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儿时,是她紧紧抱住我,为我挡住客人的鞭子;是她在我发烧时,守在我床边唱着,“月儿光光,带我玉儿回故乡”。
未等我想明白,母亲就已经开始动手扯我身上的珠饰,语气里全是不满,“都是些不值钱的便宜货,就喜服还算精致,可惜被血糟蹋了,哎。”
是啊,我哪里买得起贵重首饰,我的钱都供陈允意读书了,唯有这件喜服是我一针一线自己绣出来的。
2
我被母亲卖了。
原本,我12岁那年就应该被卖的。
在望春楼长大的女孩儿,即便是老鸨的女儿,也没法独善其身。
彼时,我的初夜被本城最富有的萧老爷悄悄买走。
他却没有碰我,只是冷冷地说道:“我为你赎了身,还给你在闻柳巷买了宅子,明天就搬过去吧,不许告诉任何人认识我。”
我感激地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头还没磕完,他就走了。
娘进来的时候,我还在磕头。
“你该给我磕头,我上了回吊,他才愿意给你赎身的。”
可萧老爷不会在意一个老鸨的死活,更不会无缘无故为一个烟花女子赎身。
“他为何愿意?”
“他是你亲爹。”
母亲说萧老爷曾真心实意地爱过她,为了她,私奔过,和家里闹翻过。
我死后,才知道这些都是谎言,萧老爷根本不爱我娘。
我飘去萧老爷府里的时候,他正在扇我娘巴掌。
“说,玉娘去了哪里?和谁私奔的?!”
“萧老爷,我真不知道,天凉了,我怕她冷,给她缝了两身冬衣送过去,送去才发现屋子空了,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就留了这封信......老爷,我去那房里守着,守到玉娘回来为止......”
“你这个贱人,看在你养大玉娘的份上,我饶你一命,滚!”
我娘的眼泪恰到好处,情真意切,萧老爷虽不满,却也同意了。
陈允意临走前还贴心地打扫了我的房子,主要是为了清除房子里一切和他有关的痕迹。
他搬到一个荒村,还请了一个道姑,三日后办请灵仪式。
他们要请的灵便是我那未出世的孩子。
道姑手持木剑,口念咒语,请出魂魄后,最重要的是塑像,以玄明洞里的土和经文混合封印,再以锁魂幡震住,日夜供奉。
如此,这个小鬼便能为主人驱使,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陈允益对那道姑似乎有些戒备,“清言大师,这和从前明善大师说的好像不大一样啊。”
清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要提这个学艺不精,有辱师门的孽畜,你若真按他说的做了,不仅无法控制鬼童,还要被他所害。”
陈允意听完之后,将信将疑,又试探道,“这是自然,那徒弟哪里能和师傅比。不过,大师,那玄明洞,不过是个废弃的洞穴,黑漆漆的,怪吓人的,要那里的土做什么?”
道姑脸色大变:“慎言!玄明洞顶有天然孔窍,能引九天月华;地脉有灵泉,可压制四方妖魔。霄继真君便是在此修炼成仙的——你怎知那里什么样?你去过?”
陈允益忙摇头,“没有没有,为表诚心,大师,我亲自去玄明洞取土。”
仪式完成后,陈允益抱着那个塑像,眼里闪着光,“咱爷俩儿一起兴旺陈家,另立门户,看那群老东西还敢看不起我。”
我知道他口里的“那群老东西”,指的是自己的叔伯们。
陈允益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叔伯们长大。
他品行不端,疏于读书,科举之路自然不顺,陈家人渐渐对他开始厌弃,两年前,将他逐出了陈家村。
我恨自己有眼无珠,爱上这样低劣的人,误了自己的性命,还害了孩儿。
想着,我飘到了那灵体的塑像前,轻轻抚摸他:“儿啊,娘对不住你,害你无法降世,还沦落为鬼童,你恨不恨娘?”
我哀泣了半天,他没有半点回应,我想,他不愿原谅我了。
可他却愿意帮助害死他的亲爹,陈允益。
3
学识平庸的陈允益竟一举中了举人。
那日,他回到家中,给鬼童供了一只鸡,上了三炷香。
“到底是亲骨肉,这么肯帮爹啊,我的乖儿子。”
看的出来,他是真的高兴。
毕竟,除自己外,他对任何人都是分文不出,就连和我成亲时所用的灯笼,都是去捡了大户人家用旧不要的灯。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陈允益虽说面露喜色,可面皮上总蒙着股黑气,周身仿佛被阴气笼罩,连我都不敢靠太近。
这股阴气在陈允益成婚那日,达到了顶峰。
陈允益娶了景郡王的女儿崔明珠。
坊间传言,崔明珠对陈允益一见钟情,痴心不已。
我本不想去,却又忍不住想看看这个和自己一样的傻姑娘。
婚礼上,崔明珠对陈允益十分依赖,一时一刻不愿离开,新人对拜罢,她竟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握住了陈允益的双手。
引得宾客议论纷纷。
“郡王府教女无方啊,这样急不可耐,真真丢人。”
“可不嘛,听说她与人私奔过,被郡王带人追了回来。”
“何止,还珠胎暗结,听说已经有身孕了,不然,郡王府如何愿意要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女婿。”
“怪不得这么着急成婚,这陈举人倒是肯做龟男。”
“不白做,郡王府许陈举人,为他谋得四品官职。”
“啧啧啧,那是有前途了,怪不得崔小姐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以后到底要靠着这男人。”
......
我看着崔小姐,却总觉得她有些怪异,眼神痴痴木木,眼珠不动,仿佛是被人定住了一样。
而陈允益始终嘴角含笑,眼神低垂,我太熟悉这个表情了,他今晚定是有所谋划,还是势在必得的那种。
果然,洞房花烛之时,出了意外。
喝罢交杯酒,众人离去,本是浓情蜜意之时,陈允益却突然口吐白沫,晕倒在地。
崔小姐赶紧上前搀扶,嘴里着急地唤着“陈郎,陈郎”,见陈允意迟迟没有反应,崔小姐赶紧出门去叫郎中。
待她一出去,房间一侧的屏风后竟走出了一个人,那个道姑,清言大师。
“起来吧。”
陈允益挺身而起,“大师,接下来怎么办?她虽黏着我,可眼睛却死了一般,实在吓人,我怕她不知哪日就醒了过来......”
清言道姑不慌不忙从袖间掏出一壶酒,替换了方才的交杯酒酒壶,“别急,将你的血滴入这个酒壶之中,等下哄她喝下,这个法术才算圆满。”
说罢,清言拿出自己的木剑,将一张符咒插在剑上,一阵咒语过后,大喝一声“走!”,那符咒便瞬间成灰,她将这灰撒入酒壶。
崔明珠带人赶到洞房时,陈允意好好地坐在房内。
“夫人,我方才只是头晕了,无妨。”
遣散众人后,陈允意开始哄骗崔明珠喝酒,我在一旁急的如热锅蚂蚁。
这分明就是迷合之术,以受害人的贴身信物为引,通过仪式咒语,让受害者爱上特定的人。
崔小姐已有心爱之人,想来清言已经用法术让崔小姐痴迷陈允意,却并未真正动情,如今将下了咒的血让崔小姐喝下去,她才能真的爱上陈允意。
只是,陈允意如何拿到崔小姐的贴身信物的呢?
此时我也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了,只想阻止崔小姐喝下这酒。
可我正要打翻酒杯之时,却觉得一阵眩晕,而后便堕入黑暗之中。
4
我被清言大师猎捕了。
“我早就发现你这个孤魂野鬼,一直跟着陈允意,身上这么重的怨气,你就是被陈允意杀害的妻子吧?”
我的心中泛起一阵痛楚,“仪式未完成,我就被他杀了,哪里算得上妻子?”
清言大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死的那么惨,能记住的就这事?做他妻子到底有什么好?你这猪脑子,死的真不冤。”
这个坏心眼道姑,说话还真难听,“我死的惨,也是你害的,你给他出的那个鬼童的主意吧?你害我孩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不过,我刚准备动手,就被她一道鞭抽得扑倒在地,差点魂飞魄散。
“说,跟着陈允意做什么?”
“我要复仇,我一定要找机会杀了他!”我恨恨地说道。
“我不会让你杀了他的,有我在,你老实点。”清言大师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也不敢再说什么,我不是她的对手。
有鬼童庇佑,陈允意的仕途颇为顺遂,春风得意,对鬼童的供奉也愈加殷勤。
每日下朝,一回到家,他就钻进屋子,上香祈祷,甚至一两个时辰都出不来。
自然,他身上的阴气却愈发深重了,就连表情也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我看的出来,清言大师自然也看的出来。
她警告陈允意道:“你与那鬼童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小心被反嗜,他的力量日渐增强,只怕有一日他会不受控。”
陈允意不以为意,“不会的,他能力再强,我也是他亲爹,他不会害我的,你看,我现在不就万事顺利吗?”
可不久,陈允意便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他杀了崔小姐的表哥金其旻,一个性格暴戾又好色的浪荡子,亦是曾多次欺辱我的人。
陈允意盯上崔明珠之后,便开始刻意接近金其旻,除了为他还赌债之外,陈允意还多次迷晕我,将我送入金其旻的房内。
而金其旻给陈允意的回报,便是将表妹崔明珠的贴身信物寻机偷出来给他。
金其旻在望春楼喝酒时,突然发了酒疯,将一个叫春娘的姑娘打的遍体鳞伤,边打还边胡言乱语:“你这贱人,休想害我,我不怕你。”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姓陈的。”
“我叫你装神弄鬼......”
“陈允意动的手,不怪我!”
望春楼的人听着不对劲,赶紧着人去通报了陈允意。
陈允意动作倒也快,抓人升堂审判,一气呵成。
他以殴打他人,致人重伤的罪名,将金其旻打了一顿板子,刑三年。
但金其旻没等到坐牢的那日,被打板子之后,他高热不退,当晚便死在了牢房之内。
金家自然不会就此罢休,要参奏陈允意以公谋私,杀人灭口,毕竟当天金其旻在望春楼说的话许多人都听到了。
崔家也面上无光,火速与陈允意撇清了关系。
“金其旻死了,崔家也断绝了与陈允意的关系,崔老爷更是断了与崔明珠的父女关系。”
“此番动手,伤了崔小姐,她也是可怜人。”
“不过,一顿打换了金其旻一条命,我的仇报了,还能帮到你,玉娘,我没什么遗憾的了。”
春娘给我上着香,说着说着便泪流满面,多年来,金其旻对她极尽侮辱,打的她身上没有一块好地儿。
如今,春娘身患重疾,已经时日无多了,她请求我附身于她。
那日,我以玉娘的声音和金其旻讲述他和陈允意合谋欺负我的事情,刺激他。金其旻做贼心虚,便又开始暴打春娘,还扯出了陈允意。
而金其旻的死,自然也是我趁他身体虚弱,去他牢房将他吓死的。
清言大师不让我动陈允意,却并没有不让我动其他人啊。
5
失去崔家庇佑,又被金家一本又一本的奏折递上去参奏,陈允意的仕途已然岌岌可危,他赶紧去求鬼童保佑。
可求了多日,也未见效果,反而是圣上雷霆震怒,已经在着人察查金其旻身死一案,陈允意只能去求清言大师。
“遇上不可冒犯的君威,一般的神神鬼鬼自然也无计可施,鬼童能量有限,只怕......”
清言大师面露难色,陈允意却越发着急。
“大师,我求求你,救救我,什么方法都行。”
清言大师犹豫了许久,欲言又止,许久才开口,但仍旧是请陈允意再等待些时日。
待陈允意离去后,一个道童问清言大师,“师父,真的没办法救他了吗?”
“有,血祭,用血祭祀鬼童,血是极阴之物,以血喂养,鬼童的法力自会大增,而且对他的忠诚也会不同往日——只是,他与鬼童是血亲,他以血滋养,恐怕会和鬼童的灵相融合,怕有后患啊。”
我在半空中看的真切,陈允意并没有离开,他躲在门外偷听。
陈允意此人,阴骘狠毒,疑心极重,他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屡次帮他的清言法师。
在请鬼童的仪式前,他就曾跟踪调查过清言法师,清言的徒弟明善法师无故失联,陈允意对清言是不信任的,直到他亲眼看到明善法师贵在清言跟前承认自己在外骗钱,陈允意才答应了由清言来请灵。
我开始怀疑清言法师,她如此了解陈允意,必然知道血祭这样危险的事情,陈允意未必肯做,才反其道而行之。
这招果然奏效,陈允意回去后,便以自己的血祭祀了鬼童。
七日后,金其旻的命案结案了,与陈允意无关。
他的死因是花柳病,金家这么一闹,倒是将金其旻的荒唐事闹的满城皆知。
而陈允意的判罚也并无明显错漏,于理于法皆是合适的。
陈允意全身而退,圣上更称赞他不畏惧金家势力,为无辜的青楼女子伸张正义,激赏不已。
至于金其旻口中所说的陈允意杀人之事,无凭无据,再说,一个得了花柳病的醉鬼的话,又有谁在意呢?
陈允意此时对鬼童有了前所未有的喜爱和依赖,他坚信这一切都是鬼童的功劳。
此时,陈允意不知道,阴气已环绕四周,他面色苍白,印堂发黑,眼神也越来越没了光彩,更诡异地是通体开始发臭。
陈府的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他被鬼附身了。
下人害怕,便去请崔明珠请个道士给陈允意驱鬼,谁料崔明珠却冷冷地说道:“夫君没有问题,好的很,谁再敢乱说,我拔了他的舌头。”
说罢,她自顾自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红润,如初恋少女一般。
我想,她这是中了迷合术,一颦一笑已然不能自控了。
崔明珠临盆前夕,陈允意终于出事了。
6
那日是冬至,也是我的祭日。
陈允意躲在供奉鬼童的书房里,整日未出屋,却带进去了几只活鸡,还不时传出可怖的嚎叫声。
恰在此时,死前残害我的那几个贼人,却突然拜访陈府,嚷着要见陈允意。
这几人凶神恶煞,下人们自然关门拒客,但崔明珠却吩咐人打开了门。
“既是夫君的朋友,定然不是坏人,今日冬至,理应与亲朋同饮。”
几人神色慌张,进门后便要直奔后院找陈允意去了。
刚到书房门口,整日未现身的陈允意忽然打开了门。
他面色阴狠,披头散发,脸上满是血迹,手持一柄长剑,甚是可怖。
见到那几个贼人,他二话不说,猛地扑将过去,一顿乱砍。
府里的人早就吓的四散奔逃去了。
几个贼人吃了痛倒是迅速反应过来了,一起扑上来要摁住陈允意。谁想,陈允意的力气大的惊人,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这几人便都倒了下去。
官府差役到的时候,只见几人死状可怖,肚腹皆已被剖开。
那夜,清言法师作法将我召唤至她的观中,问我,“为何报了仇,你的怨气仍旧如此重?”
是的,那几个贼人是我引到陈允意家中的。
我死时的惨状让这几人也一直心有余悸,他们便在我祭日时于野外烧纸祭奠。
“玉娘姑娘,咱们几个兄弟也是受陈允意挑唆,一时间没把握住,你别怪我们,好好去投胎,下辈子嫁个好人家。”
可惜,我怕是再也不会有下辈子了。
冬至是极阴之日,我的魂体此日最强,便在他们几人跟前现了形。
这几人本本就是鼠辈,当下吓的屁滚尿流,我一路追赶,赶鸭子一般把他们赶到了陈允意家中。
陈允意如今恐怕已经被鬼童附体,嗜血残忍,已经生啃了几只鸡,这几人逃不过他的手,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回到清言法师道:“陈允意还活着,我自然有怨气。”
“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况且以你的法力,你也动不了他,再等等。”
“我等不了了。”
我游荡已久,心中的怨念迟迟无法消去,魂体已经越来愈弱,再不报仇,恐怕只能魂飞魄散了。
“不,你不会魂飞魄散的。”
清言法师说着,我才惊奇地看到,她竟供奉着我的牌位。
“你不是和陈允意一伙儿的吗?为何供奉我的牌位?你想用我做什么?”
清言接下来的话,着实让我愣了许久。
“不是用你做什么,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也曾是望春楼的姑娘。”
“你知道吗?我曾寻死过,可我刚要吊上去,你就在隔壁哭了起来,哭的实在厉害,我便去抱你,一抱上,你就不哭了。”
“后来,我有机会逃出望春楼,说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7
许是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清言法师这样记挂着我的人,也或许是她的供奉滋养,冬至之后,我的魂体似乎强了一些,怨气少了,周身也轻盈许多。
只要陈允意死了,我怨气消退,兴许就能投胎转世了。
可没想到,陈允意被抓到官府之后,却当堂恢复了正常。
“大人,那几个地痞并非我杀的,而是有妖孽附身,借我手杀人。”
主审的胡知府自然不信,“胡言乱语!朗朗乾坤,清明盛世,竟然想要以怪力乱神来脱罪!”
陈允意不慌不忙道:“大人莫急,大人看这四周,空空如也,其实,此刻便有一个女妖盘踞于大人身旁。”
不会是说我吧?
不等胡知府开口呵斥,陈允意便开口求传一个道士上场。
明善道士。
告诉陈允意囚禁鬼童来为其所用的人,也是清言法师的徒弟,后被清言法师关了起来。
“大人,贫道明善,今日特来大义灭亲,为陈大人洗清冤。”
“我师父清言法师,耽于邪术,以法术召唤妖孽,附身无辜凡人,借刀杀人,祸害人间!”
“我发现了她的恶行,她便将我囚禁,幸得神仙护佑,我今日逃了出来。”
胡知府听的一愣一愣的,犹疑地问道:“有何凭证?”
我暗道不好,正要离开,却被明善法师禁锢当场。
他朝我扬了一把香灰,我就这么水灵灵地站在半空,如游街示众一般不知所措。
全场哗然,妇孺尖叫,胡知府也吓的呆愣当场。
愣了半晌,他才问道:“那是这个女鬼附身在你身上杀人的吗?”
明善刚要点头,人群中一个大爷喊道:“哎呀,这不是陈允意那小子的娘子玉娘吗?怎么成鬼了,她死了?”
闻言,陈允意竟一点也不慌,淡淡说道:“并非娘子,只是同街的邻居,她孤身一女子,中秋曾遭贼,我仗义出手一次,如何就成了娘子了呢?”
我此时才反应过来,陈允意在街坊邻居面前一向与我保持距离,即便留宿我宅中,也是半夜悄悄过去,即便成亲那日,也是夜间悄悄进行的。
他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与我长厢厮守。
那大爷一听,很是不服,“如今做了官,就不认账了?我在闻柳巷卖了几十年的饼,没有事能瞒过我的眼睛。大人,这姑娘的娘是望春楼的老鸨,尽管去问问她娘,一问便知。”
官差查证后来报:“玉娘在闻柳巷的家空了,邻居说母女二人许久没回来了,那老鸨说女儿去京城投奔亲戚了。”
陈允意面露诧异道:“竟已经搬走了吗?我在闻柳巷苦读,对街坊所知不多。”
胡知府看着狼狈飘在半空中的我,“这姑娘也怪可怜的——陈允意,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这个女鬼附身在你身上杀人的?”
明善正要说话,崔明珠挺着大肚子到了,哭的梨花带雨。
“夫君,这是怎么了?”
“陈夫人,你既然来了,本官也少不得问下,当晚,你可是亲眼看到你丈夫陈允意持剑杀了那几个地痞?”
崔明珠摇摇头:“我有孕,在自己房内休息,下人们只看到我丈夫突然发狂......”
陈允意赶紧打断了崔明珠,“突然发狂,大人,你听到我夫人说的了吗?并非我要杀人,我根本不认识这几人,何故会突然发狂砍向他们呢?就是这女鬼干的......”
可他话音未落,崔明珠却突然抬头尖叫起来:“出尘哥哥,你怎么飘在半空啊?!那个女子是谁?”
我一扭头,一个丧气的陌生男鬼飘在我边上。
8
这个鬼竟然是胡知府的熟人,他大叫,“这......不是沈老板吗?”
沈出尘,本城最大的书画商人,也是崔明珠曾经的情郎,他二人一起私奔被抓后,沈出尘便没了踪影。
人群中认识沈出尘的不少,都开始议论起来。
“沈老板竟然已经死了?”
“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啊?不会都是被陈大人害死的吧?”
“听说鬼魂现形,那都是有冤没了啊......”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乱,胡知府案子也不审了,马上遣散众人,让人先将陈允意带了下去。
“全力寻找沈老板和玉娘的下落!”
我早已经被陈允意大卸八块,扔进荒山喂野狗了,哪里去寻?
可沈出尘的遗体怕是还在,因为我看到了陈允意听到这句话后脸上闪现过的惊慌。
果不其然,那天夜里,明善法师便将陈允意救了出去。
半夜子时,他二人到了玄明洞,陈允善带着明善到了洞中一片积水的洼地,向东北方向走了五十步之后道:“就是这里了,明善法师。”
明善随即在那个地方布置起了祭台,备好了木剑,符纸与经幡。
“陈大人,你若要活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明善法师的脸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原来,陈允意早就看中了崔家的权势,锁定了崔明珠,静待时机。
待崔明珠与沈出尘私奔被抓后,陈允意就杀了沈出尘,又以咒语封了他的尸身。
沈出尘的一缕魂魄逃了出来,幸好,遇到了清言法师。
清言法师同情沈出尘的遭遇,在为陈允意进行鬼童的请灵仪式时,更换了咒语,将沈出尘的魂魄放进了陈允意铸的那尊鬼童雕像中。
怪不得那日,我殷切呼喊孩儿,他未曾给我反应,那其中的魂魄根本从一开始就是沈出尘。
沈出尘的鬼魂日日侵扰陈允意,吸取他的阳气。
可若要沈出尘的魂魄占据陈允意的身体,还需要陈允意心甘情愿喝下符水,并以血祭祀沈出尘的魂灵,等过了“一九”后的子时,陈允意的身体便会被沈出尘的魂魄占据。
陈允意从一开始就对清言法师不信任,不肯乖乖听清言法师的吩咐。
因此,洞房夜那日,清言法师吩咐他滴血入酒壶,吩咐他与崔明珠对饮,哄骗崔明珠喝下血酒。
实际上真正目的是为了将自己的还魂符咒灰掺入酒中,哄骗陈允意喝下。
猎手才是真正的猎物,陈允意不疑有他,喝下了掺杂了符咒的酒。
而后,清言以退为进,让陈允意去以血供养“鬼童”。
明善法师将这一切都告诉了陈允意。
此刻,便是“一九”最后一日的子时,因此,陈允意才愿意冒越狱的风险来到此地。
我问清言法师,“若洞房那夜,崔明珠喝了酒,陈允意不喝呢?”
清言法师摇摇头道:“他不喝,明珠小姐会想办法让他喝。”
我赶忙问:“明珠小姐是你的人?那她所中的迷合术是怎么回事?”
清言法师笑了笑,“她根本没中迷合术,她爱沈出尘深入骨髓,没有法术能改变她。”
“她对陈允意的爱是装出来的,她喝了陈允意的血,除了恶心点,没有任何影响。”
原来如此,崔小姐为了救自己的情郎,以身入局,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看陈允意的眼神有些怪异。
“那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陈允意不信任你,在暗中联络被你关起来的明善,你为何不阻止呢?”
清言法师神秘一笑,“阻止了我今日的计划岂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你且等着吧。”
很快,我便明白了她的计划。
9
“你且将自己的血滴入沈出尘尸体所在的地方,仇人之血必会让他魂魄不安,待他一动,我以手中铜钱剑将诛鬼符钉入他的前额,他便灰飞烟灭了。”
明善交代完陈允意,便开坛做法了。
陈允意的血滴入土里的那一刻,果然洞中有了反应,阴风阵阵,经幡烛火大动,明善咒语一起,剑端的符咒瞬时起火燃尽。
紧接着,陈允意身子一挺,僵直地倒了下去,洞中烛火也齐齐熄灭。
黑暗中,明善法师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师父,成了。”
明善没告诉陈允意,要让沈出尘的魂魄占据他的身体还有最重要的第三步,以他的血滴入沈出尘的遗体,化解他的怨气。
明善法师被清言法师惩罚,也不过是师徒二人上演的一出苦肉计而已,陈允意太过多疑,不如此,没法让他步入圈套。
其实,当初要请鬼童之时,陈允意执意要亲自来玄明洞取土,清言法师便跟踪他来到此地了,确定了沈出尘遗体的具体位置。
清言法师扬手燃气火烛,陈允意已经站了起来,神态举止皆已不同。
“大师,您的恩情我陈出尘无以为报,愿成牛马报您大恩。”
说罢,陈允意,不,披着陈允意皮囊的沈出尘朝清言法师拜了几拜。
“快起来,崔明珠分娩的时候就要到了,赶紧去陪着她吧,你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叫没多少时间了?
清言法师这才告诉我,沈出尘费了这么一番折腾,只是为了能在崔明珠生产之时陪着她,亲眼看着他们的孩子出生。
“陈允意罪孽深重,他活不了的,官府不会放过他的,沈出尘的魂魄也只能暂居一时。”
崔明珠生产之后,“陈允意”便去自首了,详细供述了自己杀害沈出尘,玉娘,以及望春楼老鸨的事实。
“我娘死了?!她竟也被陈允意杀了......”
虽恨她的无情,但毕竟是多年母女,我还是有些伤感。
清言法师的语气却冷的吓人,“那个女人,早就该死了!”
“你们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清言法师没有回答,反倒是问我,“你为何从不问问我,你那孩子的魂魄去了哪里?”
我淡淡地答道,“我的孩子已经去投胎转世了。”
“你怎么知道?”
我去吓死金其旻的那日,他亲口承认,他害死了我腹中的孩子。
成亲前五日,陈允意给我带了一盒我最爱吃的栗子糕,说是我有了身孕,容易嘴馋。
陈允意从不舍得给我买东西,我当时很是感动,吃了好几块,吃罢腹痛不止,我当时只以为是吃多了。
“对,毒就下在了栗子糕里了,陈允意最讨厌栗子糕,他不会吃的,他又抠门,定然也不舍得扔,最后肯定会落到你嘴里。”
“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没什么,我算了下时间,怀疑那孩子是我的,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和陈允意的交易,与其生出来麻烦,步入早点斩草除根。”
那几个贼人在被我追赶的时候,也告诉我,陈允意剖出我腹中胎儿的时候,胎儿就已经是死胎了。
“无辜生命,胎死腹中,应是能顺利投胎转世吧?”我说罢,看了清言一眼,“更何况,你不是还为那孩子做了法事超度吗?”
“没错,你既知道了,便安心修炼,早日转世为人吧。”
陈允意问斩之后,我身上的怨气仍旧无法尽数消散。
或许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对娘的怨恨或许超过了对陈允意的怨恨。
10
陈允意成了恶鬼,他被明善法师囚禁的魂魄逃脱了。
他第一个要找的人仍然是我。
“玉娘,没想到吧,你为人时要死于我手,做了鬼,还是逃不过被我打的魂飞魄散的结局,认命吧。”
陈允意在我跟前张牙舞爪,臭不可闻。
“你我也曾相爱过,我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一直不肯放过我呢?”
没想到,陈允意听完我的话,哈哈大笑,“相爱?你太蠢了,真的太蠢了,我从来没爱过你。”
原来,他也是望春楼的常客,早就注意到了我。
“可你这个贱人,贪慕虚荣,12岁就卖给了萧老爷那个老东西。我陈允意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陈允意面目逐渐扭曲,“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打听到萧老爷给你买的宅子在闻柳巷吗?”
原来,他一早就计划好了,要让我怀上他的孩子,再在孩子出生前杀母取子,做成鬼童,为他所用。
鬼童的事情并非明善告诉他的,他自己早就清楚了。
陈允意说罢,便抬手一掌,将我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你也是新死之鬼,为何法力如此高强?”
我的恐惧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因为我恶啊,还因为我吃人了啊,陈家那几个老东西都被我吃了,骨肉血亲的滋养,可让我法力大增啊。”
“只可惜,那两个死道士坏事,没吃成崔明珠母子两个。”
“等我收拾了你,就去收拾他们。”
他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身上啃食起来,顿时痛楚传遍各处,我的魂魄在一点点残缺。
“娘,救救我!”
痛苦之中,我无意识地喊出了一句。
陈允意停下动作,蔑笑几声,“活着都不管你死活的人,死了更不会管你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了,那个老鸨,想找我报仇,被我推到冥河里去了,灰飞烟灭,她也救不了你的。”
我陷于到极致的悲痛和绝望之中,老天,何薄于我?!
就在他要啃食我的心脏位置时,却突然惨叫了一声,仿佛被蝎子咬了一般。
“谁说她娘不会管她?”
11
一道金光闪过,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清言法师带着法器,将陈允意收入其中。
铃内惨叫连连,不出半刻钟,已然没了声响,清言法师晃了晃铃铛,只听到微弱的叮叮水声。
“化成水了。”
劫后余生之后,我才发现,清言法师竟也和我一样飘在半空。
“法师,你这,会飞了吗?”
她温柔地看着我,摇摇头,“傻丫头,凡人怎会飞?”
“法师,你......你竟也死了吗?怎么回事?”
“我修炼多年,元神飞升,不过,我并非是为了能长生不老,久享供奉,只是为了能护住自己的女儿。”清言法师说着,已然落泪。
“那你的女儿是......”
我突然明白了,“难道是我?”
清言法师看着我,竟有些愧色,“月儿光光,照我玉儿回故乡......”
“还记得儿时娘给你唱的歌谣吗?”
是她,我的亲娘竟是她。
当日,她生了萧老爷的孩子,萧老爷怕影响自己名声,便提出将孩子带回萧府,以义女的名义养大,条件是清言得消失,不能让世人知道玉娘有她这个娘。
清言为了女儿有个更好的将来,便同意了。
然而,在她上吊那日,却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她这才知道,萧老爷根本没有把孩子接回萧府。
可过了几年,眼见着玉娘在望春楼中受尽欺负,她也无能为力。
便再次去找萧老爷理论,却不想被萧老爷一剑封喉,扔到了荒山。
幸好被一个老道所救。
她身体恢复后,去望春楼找过女儿,却被老鸨告知,孩子也已经被萧老爷害死了。
万念俱灰的她,只能苦练法术,潜心修行,希望以后死之后,能找到女儿,保护女儿。
可一年多前,萧老爷却突然找到了她,告诉她,女儿失踪了,恐怕已不在人世。
她这才知道,当初老鸨两边骗,对萧老爷说女儿被清言送人了。
直到玉娘12岁的时候,老鸨才告诉了萧老爷真相,并借机骗了一笔钱。
清言法师从老鸨那里知道了我被害的真相,才设计接近陈允意,为我复仇。
知道全部真相后,我紧紧抱住了清言法师。
她朝我额头戳了一下,“傻丫头,还是孩子气。”
真好,我再也不是没人爱的苦孩子了。
终于执念不再,我放下了被所有人抛弃的怨念,安心转世去了。
12
“师父,你看,胡知府求了多年,总算有了个女儿,宝贝得很,四处发喜帖呢。”
清言法师接过胡知府家送来的喜帖,问明善道:“小姑娘长的如何?”
“很是可爱,尤其是额头中间那颗小红痣——师父,那是你留下的标记吧?”
“是啊,玉娘那姑娘太苦了,摊上望春楼老鸨那样的亲娘,萧老爷那样的亲爹,陈允意那样的夫君,如何叫她不怨呢?”
“愿她此生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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