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无边,窗外一笼细雨飘飞,檐下雨滴密集地敲打冲洗青岩地面。整个世界发出嗡嗡的低频絮语声,有种无法消弭的眩晕感。
屋内陈设简单,几张简朴木桌木椅摆在大堂之中,伙计们散落四处休息。空气潮湿闷热,一位身形瘦削的女子,靠坐在藤椅上翻看食谱,神色认真。
远看其身形气质,定会认为是一绝色佳人,待走进一看,就不免失望悻悻,此女皮肤蜡黄,脸上斑点纵横,嘴角还有一个突出的黑色媒婆痣,怎么也和美丽带不上边,就是一乡野村妇罢了。
此女原名叫李贡熙,是现岦国唯一一位皇室血脉嫡长公主。李贡熙掉下悬崖深潭,后又被水流冲向岸边,恰好被向北贩卖人口的牙子婆捡到,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当时的她身受重伤,牙婆子给李贡熙买了最便宜的止血药粉,唤人草草敷药。却不想李贡熙高烧难退,牙婆子自是不舍得继续花钱,本想把李贡熙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恰好收了一个猎户之女郭英。
郭英心地善良,不忍李贡熙被扔下。凭着多年上山采药打猎的经验,自发沿路寻找草药,一路细心呵护,加上李贡熙强大的意志力,这才活了下来。
一路继续北上,李贡熙巧妙给自己易容,青楼妓馆自是看不上她,但也好几次差点被卖入大户人家当丫鬟。
李贡熙不想再入任何权势家族招惹祸端,每次丑态频出,才没有被大户人家购买。最终和郭英被卖入了一家酒楼。郭英手脚麻利,在前堂做事。而李贡熙恰好略通厨艺,最后成为酒楼厨娘,化名宋喜。
今日下雨,酒楼里没什么客人,宋喜才得以稍稍偷闲,认真研究江淮一带饮食,这是当今皇帝的饮食偏好。
自从宋喜死里逃生后,皇帝不断派人搜索追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宋喜所在的红尘酒楼每月都要被官兵排查几次,誓要把宋喜找到才肯安心。
如果不是宋喜乔装打扮,且又常日在酒楼后厨,恐怕早就被皇帝抓到折磨致死了。
宋喜曾经也想过直接逃回京城,联系旧部,直接与皇帝对峙。但是现如今层层关口近乎变态的排查,对于女子的排查更是严中又严,她实在是很难回到京城。
而且她如今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兵,实在是没有资本与皇帝对峙。
而且,还不知她以前的势力是否投靠皇帝......
宋喜深深叹气,暗骂自己愚蠢,当初怎么就没有多加提防皇帝呢?一时不设防,着了皇帝的道,还害死了那么多人......
听说内务府即将来惠阳镇挑选御厨,如今之计只有盼望宫中内务府来挑选御厨,而她趁机当选,跟随宫中队伍躲避严苛盘查,回到京城,联系旧部才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宋喜神色不由得有些凝重起来。这是她现如今能抓住的唯一机会了......
“宋喜,猜猜我今日给你带回来了些什么?”一道女声让宋喜回过神来,望向屋外门口一身蓑衣的小麦色女子。
此女名叫郭英,与宋喜一道被红尘酒楼掌柜从人牙子处买入。当初宋喜身负重伤,若不是郭英多般照料,宋喜也撑不到今日。
郭英身后还跟着一位壮汉苍多,那是掌柜派去监视郭英的。
郭英原本是猎户之女,因赋税增加,父亲不得不更加努力捕猎挣钱,积劳成疾,染上重病,为了给父亲治病,郭英借了不少钱,然而父亲还是不幸离世。为了还钱,郭英索性把自己卖给人牙子,用她的话说:“才懒得日日操心如何交纳那劳什子沉重的赋税,烦死姑奶奶了。”
想到这里,宋喜心中一阵惆怅。她虽然无意为难贫苦百姓,但是始终还是做了皇帝的帮凶,让天下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发什么呆呢?看看,野兔!怎么样,肥不肥?”郭英满身湿气,雨水顺着头发流淌在她小麦色的脸颊。她把几只肥大的兔子甩到宋喜面前,一脸喜色,“今天咱又可以咔咔美餐一顿了。”
四周的伙计们围了上来,吞咽口水,眼睛瞪大看着那几只肥兔,嘴中夸赞不间断:“英子,你真的太厉害了!”
“咱们又可以吃顿肉了!英子,你真好!”
红尘酒楼掌柜很吝啬,平时伙食很差。伙计们的月奉也才五百文,饭菜很少见肉腥,所以见到山间野味不由得有些激动。
英子露出洁白的牙齿,满不在乎摆摆手:“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嘛。”
宋喜拿出帕子给英子细细擦干脸颊的雨水,语气有些心疼:“下雨怎么还去捕猎?太危险了......”
郭英攀附在宋喜耳旁,轻声说:“奶奶的,还不是那吝啬鬼,让咱们天天吃潲水!长月不见荤腥,我可受不了!”
宋喜无奈笑笑:“下次下雨不要去了。”
郭英一笑:“好嘞,遵命!”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喜喧闹中,正在盘算账本的掌柜适时咳了一声,场面立刻安静下来了。
郭英抓起桌上的肥兔,只留下一只最小的在桌上。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掌柜,这是孝敬您的。”
掌柜年纪大了,脸上的肉褶子薄薄一层挂在脸上,用那双三角眼挑眼瞧瞧英子和她手中的野兔,轻轻“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盘账。
郭英心中松了一口气,试探开口:“掌柜,您看今天也没生意,咱们现在可以自己开火吗?”
掌柜不紧不慢打着算盘,众人心中都提着一口气,等待着掌柜的回答。就连宋喜,也带着期盼看着掌柜。以前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条件,实在是有些清贫。
过了好久,掌柜才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
众人连忙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欣喜的笑意。
郭英又是好一阵拍马屁,回过头来对宋喜调皮眨了眨眼,其余伙计们手脚麻利,赶紧抓着那只最小的野兔,一溜烟跑去后厨分工合作烧水配菜了。
*
郭英的性格就是独蒜小辣椒,行事果断,动作麻利,说一不二。在红尘酒楼里算是个小管事,就连宋喜这个以前掌管前朝后宫的尊贵嫡长公主,也成了她的手下。
郭英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此时她正不满宋喜的刀工,嚷嚷道:“喜子,你不能切这么小块!看,要一顿咔咔地切,大块吃肉才爽嘛!”
宋喜笑笑,语气无奈:“英子,咱们这么多人,要是切大块,每人一口就没了。”
郭英跺脚,破口大骂掌柜吝啬,“奶奶的,姑奶奶雨天打猎,全孝敬那缺德玩意儿了!姑奶奶就没这么落魄过!”
宋喜回头看了看后门,戳了戳郭英,提醒道:“小声点,别让那吝啬鬼听见了。”
郭英也回头看了看,皱皱眉,冷哼几声,去查看别人的情况了。
宋喜无奈摇头,却又很喜欢郭英这样随性自由的性子。经过刺杀一事,宋喜的性子已经变了很多。以前的她,被权欲蒙蔽了心,终日虚与蛇委,不断揣测人心。不断为皇帝收拾烂摊子,最后落的如此凄惨下场......
那个时候,她无疑是骄傲的。皇室唯一血脉,虽是公主,也掌管前朝事务。除了皇帝,可以说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而现在,她皇室长公主,居然为了一只野兔满足口腹之欲而感到欣喜雀跃。不过,宋喜又觉得日子虽然清苦,心却没有那么累了。
思绪飘去远方,也不知道匿名寄给昔日旧部的信是否顺利寄出了......
*
野味兔子肉别有一番滋味,香气四溢,刺激着后厨每一个饥肠辘辘伙计们的味蕾。
饭菜做好,众人落座,其乐融融,说说笑笑正打算动筷时,大堂传来一阵喧闹声。
宋喜和郭英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不安,起身查看情况。轻挑门帘,这才发现是官府又来查人了。一群官吏面色严厉,走进大堂带来一大股潮湿气息。
郭英忍不住抱怨:“真不知道那个祸害朝廷的妖女藏哪里去了,害的咱们日日接受盘查。奶奶的,待会饭菜都凉了。”
宋喜露出一个苦笑,暗想你心中那个为祸四方的妖女正站在你眼前。
“那边的,都过来过来!”其中一个官吏冲着宋喜等人嚷嚷:“全部都出来,接受检查了!”
伙计们一个一个鱼贯而出,站成一排接受盘查,面色苦闷。肚子里咕咕叫唤,实在是饿了。
掌柜在一旁苟着腰说好话,脸上薄薄的皮堆在一起:“官爷放心,草民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收留那劳什子罪犯妖女啊......草民一直都是安分守己,万万不敢有那种胆子......”
其中带头的长脸官爷是头子,他冷哼一声,视线如鹰一般锐利,审视着宋喜等人。
一位官吏拿着一张李贡熙的画像,挨个挨个从人们眼前走过,大声呵斥:“都给我仔细看!这个妖女蛊惑朝廷命官,祸乱朝纲,闯下塌天大祸!要是找到妖女,可以即刻封官进爵,得赏银!要是胆敢窝藏罪犯,即刻绞杀诛九族!”
伙计们听到“诛九族”抖了抖,神色越发认真,仔细查看那副已经在大街小巷看过百次的画像,纷纷摇头。
“没见过。”
“草民不敢窝藏罪犯.....”
其他四处搜索的官吏们也陆续回到长脸官爷的身边,禀告没有找到特殊情况。
长脸官爷脸色沉了沉,锐利的小眼睛再次缓缓扫过伙计们的脸,最终缓缓停留在了宋喜那张蜡黄色斑点纵横的脸上,眯起了眼睛,寒光乍现。
宋喜心脏咚咚咚地跳着,甚至要跳出胸腔,头皮发麻,全身血液僵持。但她仍然强迫自己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操着从郭英那里学来的方言,挥动小手,撇清关系:“官爷,俺可不敢和那妖女唠嗑,俺没那个胆子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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