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开始着手准备成亲的事宜,金银首饰多是把马母的旧首饰熔了做新,当了家里几样古董,又有何家助济,总算把聘礼整治得像模像样,马家人到何府都自称是程家的下人,何父何母也告诉何纤仪是程家下的定,不久两人就要成亲,何纤仪一点也不意外,不过心里很高兴,安心在家里等着出嫁的日子。
就在马家张灯结彩,准备迎娶何家小姐的这天,程千里在昏迷中恢复意识。程家父母又喜又悲,大夫说他若是能醒来,意识也清醒的话,性命就无忧了,只是恢复无望,半生缠绵病榻。
程千里连呼吸都觉得疲惫疼痛,艰难张口:“父亲,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你不是病了,是中了毒,虽然已经解了,但是你的身子,折损得厉害。”
程千里心下茫然:“中毒?”
“前日报了官,说你喝的茶,吃的药都有问题,关了些人,等你醒了还要问话。”
程千里脑海中猛然撞入一个人,茶,药,马博义都碰过。他叫来书童吩咐:“去,去马府,请马公子来。”
程千里如何也想不明白,马博义与自己相识多年,同读同游,他如何会出此阴招来谋害自己?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马博义却没有同来。
“少爷,今日……今日是马家公子大喜的日子。”
“大喜之日?从未听过他定亲。”
“许是少爷病中定下的吧。”
“可知聘的哪家姑娘?”
“小人特意打听了,说是城西何员外家的二小姐。” 程母闻言,几乎晕倒。程千里一听之下,挣扎中从床上跌了下来,拖着虚弱的身体欲往前行,只爬了几步远再也没有了力气,父母下人赶紧上前来扶,他奋力推开,悲鸣长叹:“害我性命,坏我婚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程千里嚷完心灰意冷,直愣愣躺在床上,咳中带血,毫无生气。
……
且说马府,新人已经拜过天地,新房内何纤仪静静坐着,月儿站在一边,跟她聊天解闷:
“小姐,你紧张吗?”
“紧张什么,我不紧张。”
“我听说女子出嫁都会紧张的,因为不知道夫君长相,不知道究竟嫁了个什么人。”
“我可是知道的,我们已经见过。”何纤仪想象着月朗风清的程公子一身朱红喜服的模样,不禁脸红地笑笑,对月儿说,“你别在这里守着我了,去看看姑爷,叫他不要喝多了,我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呢。”
月儿领了吩咐出去,想往前厅宴客的地方去,半路却看到一个穿着喜服的人绕过花园不知要往哪里去,今天穿喜服的除了姑爷也没有别人了,月儿悄悄跟过去,看见他在湖边同什么人说话:
“你马上安排些精壮婆子在新房门前守着,只许进不许出,尤其是何家跟过来的人,看紧了,能灌醉的全部灌醉,贴身跟着何小姐的,一个也不许放跑了。”
“是。”
“派去程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程公子今日醒了一阵,不多时又昏了,只怕只怕熬不过今晚。”
马博义面无表情:“衙门要是来人,先用钱打点着。他家请的大夫医术倒是不错,我给他下的毒剂量可不轻,竟然一直撑到现在。”
“总归是要死了,撑着一口气又有什么用呢。”
“好了,你先去吧,要你做的事情好好安排。”
“是。”
月儿见那人是马公子不是程公子已经茫然失措,听到他们的话,更是吓得动也不敢动,待人走了许久,才起身来跑回新房,看见门口果然多了几个精壮婆子,强装镇定的走进去,扑倒在何纤仪身边,哭着把她刚才听到的全都与小姐说了。
“小姐,如今你我是逃不出去了,该如何是好啊!”
何纤仪听了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一时失了魂,难怪父母亲这样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应该是知道程公子不久于人世,怕自己想不开做傻事才这样安排,哥哥不在家也要赶黄道吉日时自己就应该察觉的,父母瞒得这样严实,连月儿也不知道,真是糊涂。她心中慌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对月儿说:“月儿,找纸笔来。”
月儿起身去翻箱子,把小姐寻常用的笔墨纸砚拿出来,立时研好了墨,何纤仪下笔要写,却觉茫然,愣了许久:“月儿,帮我把那身淡青如意纹的衫裙找出来。”
“是哪一套,可带来了?”
“带了,就是去药王庙祈福,我们俩淋了雨那次穿的,外头的袄子不要,要里面的褂子和披帛,旧衣服我只带了这套。”
月儿一只箱子一只箱子找来,何纤仪想了一想,没多时写好了信,写完封上,并不让月儿瞧见,只是把信交给她:“晚些时候你寻了空溜回家去,把这封信交给我爹娘。”
“小姐,马家人看得这样紧,我能溜得出去吗?”
“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能钻空子,只是你千万记住,有了时机立时就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耽误,记住了吗?”
月儿重重点了点头,把翻出的衣服放到床上,何纤仪又说:“眼下还不能让他们瞧出来,你我只当不知道他杀人的事。”
“好。”
马博义本该在前面敬酒,但他心中又有些不安,想先悄悄进新房看看何纤仪,没想到进来的时候何纤仪没盖盖头,月儿见他进来,假装无事的问安:“姑爷。”她挡住马博义的视线,何纤仪立马把床上的衣服藏进里面的被褥间。
“你先出去吧,我与少奶奶单独说几句话。”
“是。”
马博义往何纤仪跟前走了走,何纤仪一脸惊讶:“你是谁?”
“我当然是你的夫君了,娘子怎么这样问?”
“你不是,我是与程公子定的亲,今天我所嫁的自然是他,你不要乱叫。”
马博义一笑,轻描淡写的说:“你的程公子已经死了。”
何纤仪皱眉:“我不信!”
“你好好想想,他如果不是要死了,你父母何苦瞒着你,把你嫁给我。你父母是为你好,我也是真心喜欢你,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想通了,我们两个才好过日子。我只劝你,不要想着逃跑悔婚,我马家的门,你进了就别想出去。”
何纤仪忍着怒气、怨气死死瞪着他,他人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的,要怪只怪父母识人不清,嫁给这样的衣冠禽兽,真不如嫁到程家去冲喜守寡。
马博义走出来,嘱咐门口守着的人,让她们看好了,说完就背手往前厅去。
屋里何纤仪忍不住一直哭,哭得心也凉了,手也凉了,月儿进来给她递茶,何纤仪手抖得都接不住杯子,月儿坐到她身边紧紧搂着她:“小姐别这样,咱们得想法子逃,无论程公子是生是死,马家是不能待的,你不从他,他肯定要害你!”
何纤仪心中悲戚:“月儿,他今晚势必会强迫我委身于他,否则他不可能让我再回何家再见父母,我该怎么办?”
“小姐别怕,我保护你,我保护你!”
“好月儿,他若伤了你怎么办?程公子的性命尚且谋得,在他眼里,你我的性命又算什么?我死了,他恐怕还要赖到我爹娘头上,是他们把我送入这个火坑的,我若寻死,关他马家什么事?”
月儿听着小姐的话,只觉得死路一条:“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月儿,我是逃不掉的,所以你一定要回去,务必让我爹娘知道他们所托非人,让程家知道公子死于非命,知道吗?”
月儿低泣着摇头:“小姐,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我害怕,我哪儿也不去。”
“你听话,一会儿去外面站着,不要让人进来,我得静一静好好想想。刚才嘱咐你的还记得吗?”
“有了时机,立时就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耽误。”
“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耽误,我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全靠你了。”
月儿点点头,听小姐的话在门口守着,想哭又不敢哭,心里堵得厉害。
何纤仪脱下嫁衣,换上那身淡青色的衣服,相配的披帛很长,自己总是嫌碍手碍脚不愿披着,这下可派上用场了。她把这披帛折了一道,对口打了死结挂在屏风上,这架折屏是自己的陪嫁,比寻常人家用的要高上许多,当初父亲无意间得到的宝贝,自己喜欢,硬是要了来,如今丧命于此屏之上,也算不沾马家片土,千万遗憾中有一丝安慰,她拿了两个小百宝箱垫脚,此番去了,也不知能不能遇到程公子……哥哥,哥哥,小妹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父母家人,代我尽孝啊!何纤仪闭上眼睛,松了手,松了脚,悬在屏风之内,她挣扎得很轻,屏风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
月儿在门外站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掉了泪,门口的婆子奇怪:“你这个丫头,不在里面守着一直站在外面干嘛?你哭什么?”
月儿抹泪:“我做事毛手毛脚,被小姐骂了。”
“新娘子身边怎么能没有人,我去。”
月儿赶紧拦着:“我家小姐说了,她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脾气差得很,万一把你撵出来,你面子可挂不住。”
“新嫁娘头一天,还能给婆家人没脸,让开。”
月儿冷笑:“那可不好说,婆家人也分上人和下人,下人有什么脸面,就像妈妈这样的,也多有不听人话,不要脸面的。”
那婆子没了耐性,一把推开月儿:“我还就要进去了,你拦得住嘛你。”
“你这个妈妈怎么这样,真是蛮横无理。”
两人推搡间进了屋,屋里静悄悄的,喜服冠帔散乱放着,屏风后隐约有个人影,那婆子冲进去看到新娘子挂在上面,她尖叫着把人抱下来,已经没了气,门外的婆子听见叫嚷,冲进来一看都吓坏了,月儿心中又悲又恨,却想起小姐死前嘱咐的话,趁几个婆子没在意,叫嚷着跑了出去:“来人啊,救命啊!”她从后院跑到前院,被人拦着不许走,正巧马博义过来,月儿假装是来报信的,跪在马博义面前:“少爷,少爷你快去看看少奶奶吧,她不好了。”
马博义闻言立即往后面去,原本抓着月儿的人以为她只是来报信的便松开了她,又听她叫“少爷”,以为是马家的下人,就没再管她,月儿见机立马悄悄躲了一下,没人注意她时拼了命的跑出正厅,出门只管往前跑,往家跑。
马博义走到新房,问里面的人:“怎么样?”
“少爷,已经去了。”
马博义眉头紧锁:“刚才报信的丫头呢?”
手下人四处看了一下,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马博义立即面露狠色:“找几个人去把她抓回来,对外客说少奶奶旧疾复发,没有大碍,屋子里的人,谁都不许出去,少奶奶的尸首……好好放着。”
月儿一直跑一直跑,生怕马家人来追,在草堆里面躲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有几个人追寻过来,吓得发抖,一直躲到天黑上灯才小心翼翼出来,一路跑回家。直到进了家门,见到了何家老爷夫人,月儿一颗心才放下来,痛哭失声,良久才悲嚎了一句:“老爷,夫人,小姐没了。”
月儿说完马博义的所作所为,把小姐的信递给何夫人,何夫人颤抖着展开信札:
父母大人膝下:
临别前,母亲再三嘱咐,凡事斟酌,不可妄动,女儿知情细思,心下大恸。父母深意,女儿具知,然小人可恨,口蜜腹剑,实所托非人,今之日生不可逃,死犹可活,惟愿父母大人见此信后,将女儿尸首讨回,今生无缘做程家妇,绝不为马家鬼。女儿一生淘气,未曾尽孝,反教白发送黑发,百叩无以谢罪。
不孝女纤仪跪奉。
何父看完如遭五雷轰顶,捶胸顿足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何母悲伤至极,反而异常镇定:“老爷,去马家,把老二接回来吧。”
何老爷不敢看自己的夫人,垂头道:“常喜,把大少爷叫回来,套车,去马家。”
何家一行人去马家闹了一场,把女儿的尸首讨了回来。程家人一纸诉状告了马博义,马博义入狱,秋后问斩。
何明义去见了程千里,他原本就要死不活的,得知了何纤仪的死讯,恨不得马上断气,何明义反而劝他:
“我家小妹性子烈,这件事错在我父母,你要想开一点,你是家里独子,没了你,你父母日子难过。”
“何兄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你们两个,命苦。”
“我想娶她,好想好想娶她。”
“我知道,我知道。”何明义看到他痛哭流涕,清瘦的身子不住颤抖,心里越发难过,“她也很想嫁给你,很想很想,从头到尾她都以为自己是嫁给你的。”
何明义给程千里留下一个漆木盒子便走了,里面是何纤仪平常用的一些东西,算是给他留个念想。程千里打开盒子,除了几件首饰还有一个荷包,上面绣的雨打荷花,花开并蒂,角下还有一个“程”字,想到那天和她同淋的一场春雨,想到何纤仪一针一线绣制荷包的模样,程千里泣不成声。
古往今来,有多少痴男怨女生死相随,有多少孤魂怨鬼想做一对,他人看来不过付之一叹,身在其中才知锥心泣泪,生生死死循六道,兜兜转转有轮回,幽幽怨怨送前世,魂魂梦梦盼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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