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强忍跗骨之蚁啃噬的感觉停稳车子,酒店过分肃穆的气压使汪洲头皮发麻,他紧张地在楼前观望,静谧得极为诡异。钟无期不必说,周鹤也不回自己任何消息,更不接电话。安静的前台坐着两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个是化装驻守的女警,她一眼就认出了汪洲,急忙站起来,汪洲却没打算和她说什么,飞快地朝电梯跑去。

电梯门打开,两个警员半拖半扶着目光呆滞的李奕最先走出,后面是孙凯婷和周鹤。

汪洲一把拉住徒弟:

“无期呢?”

周鹤张了张嘴,发出没有意义的哦声,汪洲霎时变了脸色,掐住了对方上臂,厉声吼道:

“我问你无期在哪儿!?”

大厅里的警员们全部诧异地回头,队长吞了吞吐沫指挥大家先走,交待李大文带队,确保嫌疑人和证人都安全回到队里。

周鹤回到师傅身边,她不希望有人看出自己的胆怯,硬着头皮语无伦次: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情况复杂,我都不确信那个是不是他......我觉得应该是他,可.......”

“小周,你只需要告诉我,无期往哪里走的。”

“我、我瞧见他跑进安全通道了。”

急忙走向楼梯口,汪洲反被周鹤拉住。没有外人在场,师傅面前她不用再强装:

“您别去!”

至于不能去的原因,她说不出口,有一瞬间周鹤觉得汪洲是心知肚明的。他们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他怎么可能对日日相伴的人一无所知,大概就是太清楚,才将彼此推到不可触及的边界。

汪洲盯着周鹤,女人的手不知所措地慢慢松开,她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师傅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消防通道内。

钟无期滑坐在楼梯上,他很少体会到无力感,用尽所能地尝试着起身仍然失败,没有比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更糟了,而比之更糟的是,他发现这虚弱并非全来自于机体。

某段记忆仿佛成为孤立的存在,犹如那时拷在自己手脚上的铁锁链,和一袋袋灌入嘴巴里的掺杂了大量抗凝剂的库存血,游离于他生命的真实性。他向被禁锢在角落的母亲求援,她则闭上双眼用痛苦的叫喊来掩盖发生的一切。钟无期亲耳听着女人对那个每天负责给自己喂血的人请求,结束吧,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年幼的自己发出微弱的抵抗,无济于事,他们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窗户上的铁条挂着封印的符咒,地板用来圈禁的阵法似吸铁石牢牢抓住他体内涌动的灵力,门外荷枪实弹的两个守卫对母子二人避之唯恐不及,从不主动靠近。

直到有一天,男人没有照旧带着食物来,手腕上缠着层层绷带的他样子已临近崩溃。把无期和母亲五花大绑,蒙上眼睛扛出地下室,接着塞进汽车的后备箱,今天必须要做个了断!

他害怕了,但做不到母亲那样痛哭流涕,脱离了封印符咒的无期整个人被比浪潮还要汹涌的力量翻覆,接踵而来的是无法遏制的愤怒。黑暗中的颠簸快要将理智震碎,载着他们的车子一路驰骋,像是同样受到怒火的驱使,欲将冲向死亡尽头。

死亡或者是个不错的归宿,他想象过自己停止呼吸的画面,终于如母亲所愿。

眼不能见,脚步声反而异常清晰,车厢盖子打开的刹那钟无期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触摸自己的不是那个意图带领他迈入绝望的男人,钟无期深知。

他看到他气喘吁吁地立在楼道拐角,叫着自己的名字,无期!!!随后一把将瘫软在地的年轻人搂进怀里: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没有错,太好了。钟无期的手绕过男人后背,也用力回抱着对方,汪洲,不论是那片以悲剧收场的荒野,抑或神鬼环伺的幽冥,你又一次找到了我!

韩渊循着聻逃离的踪迹追了一段路程,无果后折返,他立在远处看见押解李奕的警方陆续撤离。

汪洲搀着无期来到停车场,把他安顿好在后座刚要关门,就被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男人吓一大跳。定神打量,跟前的男人依旧难掩痨病鬼的虚弱,上回见他是在东岳大殿,头戴银盔,身披银甲,不过二十来岁模样,护着汪洲和无期闯出幽冥时杀气凛凛,全不像个走三步歇两脚的病秧子。如今阳间相见,韩渊高挑的身材已然换上休闲便装,猛一瞅和无期相似,一副大学生的打扮,了解底细的汪洲心底里有些别扭。

不等车主说话,韩渊坐到了钟无期身边捏住对方手腕耐心诊脉。钟无期闭目,韩渊手指按压时,他轻轻蹙眉随即又恢复平静。

汪洲不愿在行家面前露怯,点了根烟守在车旁。

几分钟后,韩渊心事重重地放下无期的手,无期也睁开眼睛望着他,两人正要开口,受够了自己地盘反而需要避嫌的汪洲扔了烟头钻到了车里,插上钥匙扶住方向盘扭过身子对韩渊道:

“无期他不会有事吧?”

韩渊挑动修眉,然后瞥了眼座位上保持沉默的钟无期,慢条斯理地回答:

“身体无大碍。”

“无大碍......就是说还有小问题咯?”

咬文嚼字的汪洲不打算放过司监大人。韩渊不屑于口舌争辩,更暗笑这男人母鸡护小鸡般的急切,于是故意打趣:

“即使说与你听,你一介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奈何?”

汪洲被呛得哑口无言,面子挂不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钟无期胸中烦闷,忍着郁结之气说:

“先离开这里为好。”

软绵绵的声音里有几分恳求的意味,汪洲没辙,只有发动车子。

“我们预计得不错,这些事件背后真正的黑手没有作壁上观。”

“轻而易举就能破解你我法力,不是等闲之辈。”

“你和他交手了?”

“交手,呵......”

“笑什么?”

“若想要挽回颜面,就算是交过手了吧。”

放低身段的自嘲一点也不有趣。韩渊无语,自己果然没法儿习惯这样的钟无期。

戏谑的笑容挂在唇角,可心里是无法言说的忧虑,那道从烟雾中走近自己的影子捧住钟无期脑袋的同时,钟无期失去了控制阵法和幻境的主动权,虽然很短暂,可足以造成阴影。从力量回归的一刻未有过如此遭遇,钟无期毫无防备。

不喜欢被两人排除在外的氛围,汪洲看向后视镜,发现韩渊也看着自己。尴尬地移开目光,就算有再多疑惑他也不想当着韩渊发问,汪洲把持方向盘,感到后方的人稍稍靠近。

“上次见你,表现着实令我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回你却抛下他独自涉险。”

“就像你说的,我不过就是个凡人,何况关键时候还碍手碍脚。你巴不得我不要掺和,免得坏了好事。”

“别那么记仇嘛,小肚鸡肠不像你的风格。”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可以和我明讲。”

“你一定早深有同感。”

镜子里一双桃花眼冷峻地注视着汪洲,钟无期警惕起来,他没想到韩渊会这般无所顾忌。韩渊微微笑道:

“这么严肃做什么,本将军好歹是十殿阎罗亲封的三品鬼使,能感应到一个普通人身上发出本不该属于他的气场这件事有何好奇怪。”

“韩大哥,别说了,”无期低下头,似有些内疚:“是我影响他的。”

“无需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有没有想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能够在不知不觉间不断吸收你的力量,才让你此番落败失去抗力?”

什么!?

听闻对方说辞,汪洲马上靠边停车,冲着韩渊质问:

“你再说一遍!”

钟无期脸色阴沉,扶住韩渊肩膀:

“韩大哥,天快亮了,你先走吧。”

韩渊拉住无期的手,摇头:

“末将不是有意令你为难,曾几何时我也希望你能放下,天大的灾劫都躲过去了,你若不愿困扰于往身执念,选择平安度日何错之有?可现在,那东西的目的已初显现,就是要你注意到它的一举一动,虽然它到底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尚不清楚,但是交锋当中扰乱你心智,足见他乐在其中。”

“我没那么蠢,会任由他攫取所需。”

“他有机会破我天罗地网,是我技不如人。但你堂堂阴司通判,一品护法大将军,有守护阴阳两界之功力,手握十万阴兵统辖之权,怎么可能如现在这样狼狈!”

“你说的全是我早就不记得了的过去!!!”

“忘川水抹除的是记忆,不是能力!!!”

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逐渐多起来,汪洲坐在驾驶座,手搭在两腿间发呆。回想自己和无期生活的经历,免不了于无奈中一次次收拾行李搬家的场景。上中学前,这孩子不见太大的情绪起伏,走出租住地时都牢牢牵着汪洲的手根本没有留恋,像是逃离,又像早有预料。但等无期成为了中学生后,作为监护人的汪洲希望孩子能有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他暗中托人找关系找门路,想尽了各种办法,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遇上,专业骗子、三脚猫的货色和有真本事的高人,光靠自己根本无法辨别。吃亏上当也要解决问题对于汪洲来说是场打时间、金钱、运气的战争,对于无期则是不可测的未来。

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准确点讲应该是他终究是否为人。

汪洲不愿意开启那道往事的门,现在的他有着十足的烦恼,无暇沉沦过去。然而夜深人静,每每噩梦中惊醒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头,好似再次看到林鑫死亡那晚法医楼前长椅上的自己。

莹莹的灯光洒在绿化带上,收队归来的队长垂头丧气,脑袋里一片空白。虫聆藏匿在草窠里,起伏的嘤鸣成了闪烁在空气中的斑点,男人弯腰抱住后脑勺,泪水夹杂着汗水滴落在地。

一双没有血色的脚从不远处的黑暗向自己走来,他不敢抬头,心跳到了嗓子眼,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脚趾上斑驳的指甲油。

不可能!这双脚的主人此时此刻不是应躺在法医解剖室的冰柜里吗!?

这一晚的所见所闻让秉持着无神论小半辈子的汪洲的世界观彻底崩塌。战栗中,他鼓足勇气将目光朝右侧移动,少年纤细,同样苍白的腿赫然映入眼帘!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汪洲战战兢兢地把眼珠子朝上挪,乌黑的长卷发,红色连衣裙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状,她低头望了望身边的孩子,孩子脸蛋上沾染着干涸的褐色血迹,和母亲比起来毫无疑问是个实体。

汪洲快要忘记怎么顺畅地呼吸了,恐惧操控着他的四肢,只见那女鬼悠悠抬起右手,食指直直地指向了自己,仿佛在对那个刚刚在混战中奔逃入野地,当下又离奇出现的男孩儿说:看清楚了!这是你的仇人!

抓着母亲的小手微微摆动了一下,孩子的目光内看不出仇恨或是其他,漂亮的黑色瞳仁明丽却空洞。

这对母子向前走一步,汪洲就向后靠一分。鬼魂把钟无期的手交在汪洲手中时,化作一缕清尘,心满意足地迈向下一生命阶段。鬼,也有生命么......

天亮了。橘红腾升消融进光芒,车水马龙的路面承载着为了讨生活川流奔波的人群。后视镜里看不到韩渊的身影,只留下昏昏欲睡的无期,他精疲力尽,苦涩地挤出几个字:

“别理他,我们回家吧。”

汪洲把车驶回车道,一路上,他无数遍地回想并将自己置身无期提出要搬走的那个夏日午后。高考结束,汪洲开始规划两人的旅行,庆祝年轻人顺利毕业。这些年他们过得都很艰难,旅途散心是个迎接新开始的不错决定。

钟无期默默地打包行李,汪洲误以为这孩子也和自己一样雀跃。

“汪洲,你听我说。”

他收拾的东西很少,只带了日用品和几套常服,把包放在桌上拉汪洲坐下,钟无期久久不愿去看男人的眼睛。

少年没有眷恋过什么,频繁的搬迁转学,临时居住的公寓和插班寄读的学校从未成为他人生中一道可以延续下去音符。乐章不停地被打断、修改、强行终止,无期未有怨言。

“不要激动嘛,你看我列了三条路线,咱们商量商量哪条是你特别想玩儿的。”

自己的笑容在当时钟无期的眼中是不是清澈中透出了无可救药的愚蠢,汪洲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仅记得无期平淡的语调下吐露出的话语像一记闷棍,又像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生疼。

“他们要找一个管理员,我去应聘,通过了。”

“什么时候。”

“昨天。”

“所以你昨天说要去同学聚会......”

“我撒谎了,对不起。我不想让你担心。”

对啊,这么些年他哪儿来的可以相聚撒欢,开怀畅饮的朋友?

汪洲搁下手里的笔和旅游宣传手册望着面前的提包,那是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买的。旧包与眼前这张鲜艳的面孔全然不相配,汪洲是看着他长大的,腼腆少言的小男孩儿很漂亮,又不是人们常常说的那种性别模糊的美,他遗传了母亲的一头乌发,独处时宛如沉浸在粼粼秋光中令人不忍打扰的暧昧姿态,外人永远想象不到其中潜藏着一碰触就会受伤的危险。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钟无期层层脱去了压抑着他本能的外套。

他不会再和一个表面人畜无害,看似为两人的生活费尽心力挣扎,其实却没有停止过捕捉消耗自己灵力的人共处一室了。

说到底,他汪洲和那些成天环绕在无期周围,想要伺机攀附的脏东西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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