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多了些仆人穿梭,显得比平日忙碌。待在这儿的这几天,李凤延从未见过这个皮肤黝黑,左眼梢处有道疤痕的副将,他正把佩剑系在钟晔腰间。
“行李收拾好就出发。”
钟晔边对李凤延说话边走出房间,女人追上去:
“为什么改主意了?”
这下换做年轻将军一脸不屑:
“我从未说过不愿意相助,是你先下了判断。”
回到厢房就看见丁萍早预备好一切,凤延的兵器搁在两只简单的行囊上。尽管有些踌躇,在下人来告知马匹备好时她制止了要跟着自己的女孩儿:
“我已托付将军府管事多照应你些。”担心尚有不周全,女人取出一袋碎银子交给丁萍,叮嘱说:“如果实在不想留下,就往南走吧,出交泰,去襄州,去淮源,或者......去凉都。总之,谋条生路。”
听到凤延这话,丁萍愣在原地。
校场点兵完毕,瞭望台上的旗手打出出发的信号,号角吹响,东城驻地大门缓缓敞开,骑兵先行,紧接着是步兵和弓箭手。钟晔和李凤延并驾齐驱,决定取粮道出关,小黑精力旺盛,若不是有笼辔牵制几欲驮着主人冲到队伍最前方。
男人的沉默让路程中没话找话的李凤延有点别扭,她认为此刻道谢为时过早,不过什么都不表示又太没格局。更令自己在意的是,尽管钟晔嘴巴上不承认,可起初他出兵的意愿确实不高,究竟是什么使他一夜之间转了性?肯定发生了什么,李凤延暗自揣度。
大队人马有序行进,负责殿后押运粮草的粮官在队伍里寻到傅趋后耳语了几句,傅趋打马上前又报知给钟晔,将军随即转过头对着李凤延冷笑:
“既然要抛下人家,就该把话说清楚,否则成了累赘到时候后悔的还是你。”
少女双脚沾满黄泥,她一路跟在粮车后面怎么撵都撵不走,别看身躯瘦弱,竟也不掉队。队伍后头几个小兵一开始对她驱赶呵斥,出了城又走出三十多里地见她压根没有放弃的意思,心里多少有些怜悯于是不再说风凉话。粮队中一个年长的小头目知道丁萍是李小姐救下的人,不好擅自处理,只得将她安置在草料车上。
怀里紧抱着包裹,本梳得停当的发髻因为风吹和奔跑变得散乱,凤延瞧她佝偻着腰揉着纤细的脚踝,小黑发出沉闷的呼哧声,丁萍抬头,望见小姐的瞬间眼里的落寞顿时消弭,急急跳下车子。
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女孩儿,李凤延狠下心说道:
“要我说几遍你才能明白,别跟条丧家犬似的追着我。”
辱骂换来的不是退缩,丁萍执拗地上前,李凤延啧了一声,继续道:
“我当时救你纯属巧合。就算是有恩吧,将军府这两天你尽心服侍我也算是报答了。缘尽于此,我们互不相欠,我也不想你今后再拖累我。”
冰冷的话语这回击中了少女的软肋,她死死咬着嘴唇,低下头拼命忍住泪水。李凤延惊讶于自己原来可以演到这般冷酷,但并不想对方看穿她不舍心软的模样,急急调转马头离开。
跑了几步便慢下来的小黑仿佛有感应,李凤延也回头,呆住了。那个抹去眼角泪花的固执丫头仍然义无反顾一瘸一拐地跟随在后。等着她吃力地来到面前,站在坐骑旁等待的李凤延生生吞下了驱赶之辞,抬手为她擦了擦落在两腮的汗水,女孩儿亮晶晶的黑眸里映出恩人满面愁容。
“想想你母亲,活着就有和亲人团聚的希望。”
丁萍凄凉地瞅着自己脚上脏兮兮的鞋,苦笑道:
“我十岁时,爹爹就领帖子参了军,戍边头年还时有家书寄回,后面再无音讯。蛮子打过西关,村里老少爷们儿充军的充军,逃难的逃难,留下来的,饥荒年月不知死了多少。我和娘一路乞讨,苟且活命生不如死......在这乱世里一遭分别,丁萍哪里还敢奢求什么团聚......”
李凤延记得初见她母女时的模样,她们的麻木与迷茫,悲伤与绝望同样印在自己沿途行来所见的每一个流离失所,举家逃难的人们脸上。
蹲在烂泥地里的老汉流着泪把小女儿塞进箩筐往她蓬乱的头发插上草标;瘦得皮包骨的女人徒手刨挖野菜草根塞进嘴巴;老头倒在路旁停止呼吸多时,尸体青黑发出引来蝇虫的恶臭,他瞎眼的老伴儿守在尸身旁风吹日晒不知什么时候也咽了气......
如果不是自己“多管闲事”,面前的少女恐怕早就沦为交泰城外乱葬岗里的一员了,她不是后悔出手帮助她,而是怕背负上更多所谓恩情变得举步维艰。可当认真地凝视着丁萍不见一丝躲闪之色的眸子,又望了望已经远去变小的车队,李凤延不再拒绝,她重新跨上马并向少女伸出手:
“没有机会反悔了。”
少女毫不犹豫地回握住凤延,利索地登上了马背:
“丁萍不后悔。”
“那坐稳啦!”
凤延一夹马肚,小黑撒开蹄子犹如离弦之箭飞奔。
药罐才坐上炉子,韩将军身边的校尉梁威小心翼翼抱着一包东西进了厨房。
“照着药方,一钱不能多一钱不能少。”
绸缎内包着的药材负责看火的婢女从来没见过,她好奇地找出杆秤依照梁威怀里取出的方子称量:
“这是什么?”
“金尾。傅将军在关外花了好些心思才弄得这么点儿,专门给咱将军捎的。”
“年纪轻轻就落下个咯血的病根,也是可怜。”
“当年跟着钟老将军打过梁子,不料中了敌人埋伏,傅将军身中数箭,二人逃至拐子渡,数九寒天浮冰阻挡前进,是韩将军跳入冰水推着木筏游过了曲柳河。躲过追击命是保住了,不过他的肺也打这儿冻坏啦。”
“难怪呢,我就觉着两人虽好得如同胞兄弟,傅将军事事都顾着主人家,却总有些愧疚之意。”
服下加入金尾的药汤,韩渊历来不怵药味儿的人也忍不住眉眼挤在一块儿:
“真是作孽,如果不是傅大哥千叮咛万嘱咐,我才不要喝这泔水一样的玩意儿咧!”
“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不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嘛。”
“营里都安排下去了?”
“遵您的命令,都妥当了,今晚上就行动。”
“切不可大意。”
“是。”
歇业后“百香馆”鸨母邱若仙立在凉台上观察着逐渐熄了蜡的两间上等厢房,尽管疲累,女人没有打算就此休息,她披着披肩在房内踱步,等待来客。
张松没有敲门就捻开邱若仙房门一条缝,泥鳅般滑进屋里蹑手蹑脚地来其耳边道:
“前后门,大小院子里都有人手,保证一个都跑不了。”
“梅香和怜雪那头给我看紧些,虽说大概用不着咱们动手,可刀剑不长眼,见了血终归不好。”
“要是万一,也怪她俩命里该劫。”
“啐!你个黑心的大茶壶,我的姑娘平日里没少念你好,关键时候说得出这无情义的话来。”
挨了教训的男人咧嘴一笑,不放在心上,忽而窗外传来啾鸣,邱若仙立即来到窗边朝黑洞洞的街上张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竖起的耳朵似乎听到些动静,声音又像是掠过水面即刻无痕的蜂鸟。张松机灵,点起烛火用掌遮住光又打开三次,随后掐灭,不多时微妙的骚动从小院传来。
“快去看看!”
张松迅速离去,邱若仙裹紧衣裳来到供奉着赵公明的龛前双手合十,口念保佑。眼睛能闭起,耳不能不听,大小院内几个房间陆续传出女孩儿惊叫,一石激起千层浪,馆内打斗声搅动起不祥的波澜。
女人手心里全是汗,她再也按捺不住,一咬牙,转身正欲出门查看,房中闪身进入个身穿轻甲的年轻男子,来人沉着嗓子要鸨母燃灯,邱若仙急忙照做,微幽的火光下,又一个身着黑色便衣,腰携短剑的俊俏男人从容地进入了房间。
“把你两日前和张先生说的再禀报一遍。”
掌灯为男人看座后,校官对邱若仙道。
女人马上意识到这个一副病恹恹模样的黑衣人才是长官,连忙跪下:
“回大人,奴家这里偶有些慕名前来寻乐的蛮子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此番甚不同寻常。他们自称商客,玩乐过后又不见去投店,只把我这儿当做落脚的地儿,出手虽说大方,一住近半月有余,可三天两头便引些新面孔进来,走马灯似的,却全不见他们有什么买卖生意。”
“总共来有多少人?”
“前前后后约二十多人,大部分逗留一两天就走,目前尚宿在馆里的有十一人。奴家觉着着实蹊跷,就在酒席间试探,发现除了两个领头的,其余皆不懂汉话。每每问及他们做甚行销,他们只拿话来支吾。我寻思既然是常年与咱通商,言语岂能不通?左思右想不放心,一时没主意,州丞大人身边的张先生跟我略有交情,我就把这事儿和他说了。”
“客人流连花场,你这鸨母怎不称意?”
“军爷您可算问到点子上啦,喝花酒嘛这帮人倒未见异样,可夜夜里推脱不让我的姑娘们作陪就是天大的怪事儿!咱这儿是逢场作戏的地方,良宵值千金。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世道不宁留不住长客,姑娘们谁不愿捞几个过夜银子?再说,奴家也是生意人,最晓得生意人的秉性,场面花销自不必说,男人嘛都爱面子,可要想从行脚的商客口袋里抠钱,要比纨绔酸儒难得多呢。酒桌上装阔绰,床上又假清高,赖在我这儿定没憋好屁!”
说话间邱若仙没有耽误注意着屋外的动静,好歹都是膀大腰圆的蛮汉子,之前张先生交给自己蒙汗药时,她就说过,这些家伙极为狡猾,姑娘点的宵夜全都不碰,寻常饭菜也都要女孩儿们尝过他们才肯吃,说是行走在外小心为好。张先生悻悻而去,不出半日就带了几个人暗中找到自己和张松,将今夜计划巨细靡遗地做了交代,语气不容置疑,让她定要小心谨慎,如果走漏风声坏了事,她和她的“百香馆”必然吃不了兜着走。那一刻,邱若仙明白自己的确无意中必惹上了大麻烦,眼下居然还劳动了这帮当兵的。
然而奇怪的是,原本以为馆内要迎来的骚乱没有预想那般一发不可收拾。深庭内院中开始尚且听闻到的阵阵折腾,这下子似乎已然得到了平息。
寂静伴随着恐惧扼住了邱若仙的身体,她低头使劲儿挤挤眼睛,用手帕摩挲眼角:
“大人,我‘百香馆’里收留的不过是些兵荒马乱年月里讨个生活的可怜人,姑娘小子们都是苦出身。看在奴家老实秉照张先生的吩咐送梅香和怜雪去伺候的份儿上,求军爷高抬贵手,留孩子们一条活路吧。”
“张先生的计策着实冒险,也不怕惹得他们起疑,打草惊蛇。”
校尉在黑衣男子耳边低声抱怨州府擅自决断,而戍卫营不过是替这轻率之举擦屁股。
察言观色的鸨母立马撇清:
“谁说不是呢!奴家也有如此担心,可奴家什么身份敢指手画脚?张先生宽慰只恐他们不疑心咧,就是担心咱怀疑到他们头上,蛮子今晚才肯松口让姑娘相陪。”
不等邱若仙说完黑衣人止不住咳嗽了起来,他接过尉官递上的药壶,同时向手下递了个眼色。
校尉把几张画像摊开,烛火移近依次让老鸨辨认:
“你刚才说的两个头目,可在其中?”
邱若仙仔细端详,不敢怠慢,接着十分肯定地指着两张画像说:
“是他们,化成灰我都认得。”
鸨母指认的和傅趋绑回的蛮子细作招供的人一致,韩渊喝完药,梁威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邱若仙瞄见张松脸色寡白,双唇瑟瑟,见了自己像要说什么,但因为太害怕唯有垂着脑袋发抖。她不敢抬眼瞧正走过来汇报的男人,这人一样穿着轻甲,只不过甲鳞和靴子上全是飞溅的血迹。
回廊上的鲜红和血腥味令人作呕,捂着口鼻,邱若仙壮胆往小院围楼瞥去,惊吓中的姑娘们穿着单薄的裙衫被推进一个厢房内。三个士兵正在对假山下一列尸体细细搜查,皆从死人内衫找出刻有相同狼头纹的令牌,他们穿戴齐整,看起来是和衣而眠。女人胃内酸水上返,趴在池塘边呕吐。
大小院里均有穿盔戴甲全副武装的兵士把守,梁威揪着两个男人上前,摁着脑袋跪在了韩渊脚边,韩渊没什么精神,哪知地上二人不等质问就张嘴吐出一连串鸟语来。这下倒把将军给逗乐了:
“你们的话我不懂,不过尔等方才说的听着不善呐。”
那两人嘴里又是一阵叽里咕噜,憎恨与不服气的表情交替变换。
韩渊对梁威说道:
“张先生懂蛮语,你叫人去请他到我营中少待。”
“是。”
惊吓过度的梅香和怜雪躺在床上,几个姐妹正在照料,邱若仙跨进屋子的瞬间,大家紧绷的神经得到疏解,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女人揽住女孩儿们,抚着她们的脑袋安慰:
“行了,行了,没事啦。”
遂心如意地确认这些丫头们都安全后,女人随校尉进入到另一间厢房,里头尽是过夜的客人,他们猝不及防叫人从被窝拎出,利剑架在颈上盘问一遭后便被锁了进来。
“给我好好看,这些人里还有没有他们的同伙。”
对今夜突然而至的可怕经历不明所以的嫖客们脑袋再昏,此刻也清醒了不少,他们纷纷用哀求的目光投向老鸨子,毕竟只消她一句话,或者眼一花,自己将小命不保。邱若仙战战兢兢地巡了几遍,摇头否认,男人们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就被绑起手脚,封堵住嘴巴驾了出去。
“点几个精明的卸了披挂留下,一来帮他们善后,今日过午照样开张,二来给我盯死往来人口,切忌漏了马脚。”
“依那细作口供,蛮子意图与萧匪媾和袭我久凌,莫非他们已经过了五鹿口?”
“五鹿口地势凶险,大军肯定无法通过,小股人马倒是有可能,但那地方始终把持在萧匪残余手里,他们想要勾连蛮人,到头来说不定是让人家利用了。”
“将军想要趁此机会把他们彻底剿灭,连根铲除?”
韩渊对梁威的说法未置可否,他痛快地伸了个懒腰,盘算着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部队临时安营扎寨,钟晔睡得极浅,帐外哨兵轮岗走动让他醒过来,索性到外头呼吸些新鲜空气。
溪水在夜色下潺潺流淌,溪边一截枯木上坐着孤零零的女人。
“天不亮就要启程,不养好精神可吃不消呀。”
“我做了个梦。梦里,你叫钟无期。”
“早知你病得不轻就该在交泰找个大夫治治,恐怕掉进河里时磕坏了脑袋。”
李凤延笑了出来:
“真有意思。在梦里的那个世界,我们关系可没这么坏,你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
她回望着年轻男子,没有半分戏谑,钟晔苦涩地勾了勾嘴角,慢悠悠靠近溪水盯着水面:
“我希望我也能及时帮到大哥。”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把整条河都染红了,那么多的尸体,那么多为了活命而逃亡的人。他抓着我的肩膀,要我走,我在想......我能走到哪里去呢?”李凤延转着手里蔫头耷脑的野花,定定地凝视着钟晔的背影:“你从未问过我他的伤势。”
“我与他自小相伴,同食同寝,骑射习武,他的能力我比谁都清楚。我信他能撑住。”
身后树林传出猫头鹰的咕咕声,一阵风吹来,李凤延打了个喷嚏。她跳下枯木桩,揉揉鼻子:
“若是你一直这么信任他就好了,不论身处哪个世界。”
女人脚步远去,钟晔强绷着的身子松懈了下来,他半跪在碎石滩,手指浸入冰凉的水中似杵上了玻璃渣。
他死都忘不掉曹锋说过的话:
“我和凤延是指腹为婚,亦是青梅竹马。如果我中途反悔,岂不是要陷她于难堪的境地?何况曹李两家是世交,我怎忍心毁掉父亲和叔叔的脸面前途。”
“那我呢!你就忍心毁掉我吗!?”
溪水的清凉变为异乎寻常的冷冽,刺痛顺着手指飞快钻入胸口,钟晔收回浸泡在水中的手,扬起脸,不自觉地扯了扯衣襟,顿感天旋地转。想要朝着营地方向呼喊,但天幕刹那间迸出紫光,眼前的小溪冒起如同煮沸的泡,钟晔整个人跌倒,恍惚中,长长的细流窜腾起紫色火焰,和天色相融。
他分明地看到年少的自己被一群青面獠牙的厉鬼用铁索缚住,投入火盆,顿时灼烧的剧痛蔓延到钟晔的四肢百骸。
“无期!!!”
“鸿飞......”
紫幕上的曹大哥有着和自己印象里截然不同的沧桑,衣着打扮那么陌生,就连他伸出的手距离都极为遥远。
失去意识前钟晔才恍然大悟,那个人想要拯救的,根本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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