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在地下停车场遇见了无期,少年这次看上去是铁了心要置魏欢于死地,汪洲听见女人哭叫求救,自己却拿始作俑者一点办法都没有!情急之下他想要抱住无期安抚,但在靠近少年的瞬间那种时空停滞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短暂的失忆感消退后,汪洲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有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肩头,力大不可挣脱,双目仅剩两个黑洞的魏欢在深幽中浮现,汪洲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来个过肩摔,却看清魏欢双腿离地悬在空中,这惊悚一幕的冲击不亚于前段时间自己目睹钟无期生吃小鬼的画面,他转身要逃,魏欢露出诡异一笑,手跟五爪钩一样卡在男人肩膀。
“他罪有应得,已重堕地府,你以后尽可高枕无忧啦。”
仅仅这一句话,对汪洲来说就好像五雷轰顶,更加不可接受,他的脚踢到了什么,弯腰摸索着捡起来,是断成两半的牌位。
“魏师傅曾经说过,这块灵牌能够封印他的戾气,避免灾祸殃及无辜。”
“他乃阴阳两界戮鬼先锋,手下阴兵十数万,斩孤魂游灵,杀魑魅魍魉,聚肃煞怨气于一身,区区一块儿木板又怎能抵挡得住?”
“什么意思?”
“灵位是短时内隔着他与冥界的障眼法,迟早会失效,现在打破,无非让他快点清醒过来而已。”
“你为什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托他的福,虽说没有彻底摆脱掉这女人的皮囊,可也让我自由了许多。”
魏欢嘴角咧到耳根,配着脸上两个黑窟窿,令人毛骨悚然。汪洲磕巴着问:
“这么说,你接近我,接近我们,都是有计划的?”
“与其说是我的计划,不如说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很不喜欢‘命运’这个词,太过矫情,充满了不可知论的调调,但事到如今似乎也得承认有时候天意不可违。”
“我要去找他,”完全没在意魏欢说了些什么,也不大关心她到底啥来头身份,男人此刻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我要带他回来,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你是说助你下阴曹?”
“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对,我要去。”
“你个凡人,老老实实享受完几十年阳寿自然有机会去那儿报到,何苦急着寻死。”
“求求你。”
“凭什么?我不愿意。”
“说的也是,你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帮我的忙。”
不想和对方浪费时间,腰间拔出配枪,汪洲打开保险,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蠢货,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枪没有响,手和枪管让一股力量死死钳住,汪洲倔强地使劲儿又试了几下,指头纹丝不动,魏欢拴在男人腕上的缕缕发丝硬是缴了对方的械,武器落地迸出火花,滑进黑暗。
勾魂夺魄前来罗刹殿领了地藏王菩萨尊旨,往泰山府去也。山脊上但见灵光曜曜,紫气逼人,二鬼使对视一眼,心下奇怪,本以为是奉命捉拿误入酆都的野游魂,哪知来者架势分明某方上神,于是连忙收了引魂幡显出本相。
“仙长留步,若要进入幽冥须有拜帖参上。”
“你们认识我?”
围绕于访客周身的紫色雾霭渐渐褪去,待鬼使看清了钟无期样貌,双双大惊失色,顿时跃至两侧绝壁,念动口诀祭出引魂幡,麒麟钩结在空中,厉声喝道:
“罪将钟无期!你业尚未销尽,怎敢擅闯酆都幽冥!?若是识相,快快束手就擒!”
无期瞅着由麒麟织结在四面八方的禁网,仰头笑道:
“如此说来,我是死了么?”
正是从钟无期身上发出的生气惊动了地藏王,有人居然以肉身入地府,故而发旨拿问。不过面对引魂幡与天罗地网的绑缚,无期没有反抗,勾魂夺魄知道要是存心抵御,他们根本不是他对手。
一行至望乡台处,披枷带锁之人眼前一片空白,故回首问二鬼使:
“为何什么都看不到?”
“一来你尚未身死;二来你做障太多,凡世早断亲绝缘,更无血脉牵连,自然无甚可观。”
钟无期低下头,凄笑道:
“你们口口声声称我有罪,皆避我如虎豹,驱我如豺狼。然我知天底下独一人即使乾坤逆倒也不会弃我而去,此番若无复返可能,千难万险他必来寻我。”
“虽说我等在这没人气儿的地界当差,见惯多少痴男怨女亦不敢妄言善情难终。冥府只讲因果,起心动念者有得就有失呐。”
“与他相守,两不辜负是我毕生所愿。”
听到钟无期这话,勾魂夺魄没有感动反有些玩味地哂笑,仅催促对方快走。一路上真个儿是鬼见愁般惹得无常躲马面藏、恶气收敛、小鬼四窜。待进得殿内,两班阴差见之吓得伏在地上直叫爷爷饶命。环顾大殿叹其深广,上不封顶,下不触地,四面功过琉璃塔,八方善恶翡翠阁,无期略略仰目,殿中无字金匾下秦广王正襟危坐。
“将军!将军!”
胡越嚷嚷着跑进巡弋司令伏案批写公文的韩渊十分头疼,才想发作,一旁的傅趋先开口道:
“你这厮也修了几百年道行,怎的大呼小叫聒噪得慌?”
“两位将军不知,泰山府来了位了不得的客人!”
韩渊放下笔,不耐烦地说:
“大惊小怪,无非又是十殿阎罗结交的那些散仙罢了。如今世事不同啦,上面的香火日渐稀薄,正神禄食尚且难得,任谁都不好过咧。”
“属下探过才赶来回禀,据说来者分明一介生人,却带冲天煞气独闯阴曹,如今整个泰山府都惊扰了,全在传望乡台显不出他的身后事,孽镜台照不完他的生前业啊!”
“活人如何到得了咱们地界?恐怕是道听途说。”
“秦广王殿师爷劳不移亲口同卑职讲的,此子通身杀伐沉重,然而又有紫色祥光护体,押解他前往大殿的是地藏座下勾魂夺魄二使者,更有趣的是,游魂冤鬼惧怕他就算了,阎罗手下阴差们见了这人也腿脚发软,连声求饶呢!”
韩渊和傅趋不免满腹狐疑,犹豫间有当值差役来报:
“将军,不好啦!黄泉路堵住了!”
“笑话!阳间战祸灾疫频仍时黄泉都未曾堵塞,如今太平安逸之世黄泉路为什么会拥堵!”
“属下等也不知出了何事,只是早些时候团团瑞霭袭来,灵光盘桓久不散去,逼得大家纷纷止步,已经入了泰山府的都逃退回转,不敢逾越,因此俱都积压于黄泉。”
韩渊立即起身,大约是动作太急,头竟有些发晕,幸好傅趋身侧扶住。
“傅大哥,辛苦你前去黄泉查看疏通,这事情着实古怪,我亲到泰山一遭,势必弄个水落石出。”
命仆从取来官服穿戴,傅趋不放心韩渊的身子,拉住他道:
“万事从宽,切勿冲动。”
“你我都这岁数了,啥没见过,有什么值得我冲动的?”
韩渊回嘴顶撞傅趋倒不生气,习以为常无奈地笑笑,他拿上兵器正要出门不料又有消息传来:两界司樊廷瑄大人已至正厅。韩渊冷下脸,整了整衣冠,一边出去迎接,一边阴阳怪气地念叨:
“难得有人纡尊降贵,踏足咱俩这清冷门庭。”
他向来不怀疑自己的人生和汪洲紧密相关,引魂幡化作牵丝一头穿入孽镜台,另一头扎进钟无期手腕,石镜寒光毕现,每一世缘起缘灭都伴随着自己的苦苦追寻,有时候他成功找到了他,天真地以为重新开始会迎来好的结局,可到头来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他们都累了,不约而同地选择到此为止。
原来自己的确放弃过,不是没头没尾地揣测,无期尝到了泪水的苦涩,舌尖麻木地舔舐,七情六欲是人类的特权,同样是惩罚。镜中某世,男人躺在床上苟延残喘,面容晦色,气若游丝,他做着最后的挣扎,因为对方要自己和病魔继续斗争。医生递过同意书让钟无期签字,他望着枯蒿的爱人,发自内心希望他能为他们坚持下去,不要服输。
“自私自利!”
“我没有!我好不容易遇见他,如果他化作尘土,我不知道要再去什么地方寻找,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不知道他会是谁!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次为人!他也许会成为一棵树、一只飞鸟、一缕风!我受够了!我不要!为什么他就不能安分地和我在一起,白头偕老,相守终身!”
“不要拿深情伪装你的懦弱和卑鄙!你以折磨他为乐,多少轮回了,你真的能忘记吗!?当他第一次向你表白心迹时,你自诩高高在上,用最无耻的方式毁了你们之间的羁绊,你明知他心有所属,你明知他钟情于你!”
“所以我错了!我一直在后悔,饮下多少孟婆汤都无法令我释怀,日月交替星辰变幻,我从未走出万世不灭的孤寂!”
病床边的监护仪器发出警示铃音,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冲进病房,家属不同意放弃,他们便执行应有的流程,对着胸廓按压电击,掰开患者的嘴插下气管插管,连接机器替代他已然消失的自然呼吸,强心针、升压药注入血管,病房里繁忙有序,医务人员们熟悉自己的工作,尽量拖延时间,但内心一遍又一遍地祈祷,难过于病人为什么要受那么大的罪!
原本英俊的脸水肿变形、身体却骨瘦如柴、大小便失禁、深度昏迷、心跳靠药物强撑......体面地结束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因为那个唯一能为他缴清高昂医药费,拥有他生死决定权的人顽固得听不进任何人道的专业建议。
他信誓旦旦不会拔管,永远不会,哪怕最终成了植物人,一辈子需要外力维持,他都不会让他安稳地离开。
“你害怕的是孤独,是独自走过永无止境的孤独!你嘴巴上反省,其实依旧抱守着靠摧残别人而得来安慰!”
丝线约扎越深,不似扎在手上更像扎在心里,钟无期跪倒抱头,嚎啕大哭!
不论哪一段人生,汪洲的笑容都是治愈自己伤口的良药。他记得他大雨天追出商店给自己送伞;也记得夜深人静的码头彼此之间刻意隔着两罐啤酒;又或者冒着枪林弹雨,他拖着他跳入掩体,撕开纱布缠绕在他中弹的小腿......
“我有职责在身!”
“大言不惭!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犯下的过失,人间的那些污秽之物怎会变得如此猖狂,数量剧增?!”
秦广王无口,威武低沉的声音回荡于整个大殿,皂隶拽起无期的脑袋,孽镜台内出现了个身着红色嫁衣的少女,她悲愤的脸孔被放大,几乎贴着钟无期的脸。他认不出她,然而心里又想要呼喊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存在却遭遗忘,女孩如同不小心掉在地板上的一块蛋糕,摔得四分五裂,手忙脚乱清理过后剩下一抹奶油的痕迹。
黄泉口的景象超出了预想,傅趋匆匆来到定魂坊,几个鬼卒正抽打着吓得瑟瑟发抖的魂魄,吼叫命令它们排好队,负责押解的无常们在帮助录官登记核对。顶头上司来了,眼尖的阴差不敢怠慢,指向不远处还未完全散尽的紫色光芒给傅将军看,傅趋来的路上就感受到强烈的杀气和生人味儿,地府过去也有人类误入幽冥的例子,但其实极为罕有,绝大部分是阳世文人杜撰。
“它没进黄泉魂灯就给扑灭,已经彻底了账啦!”
录官用笔要将簿子上魂灯灭后魂飞魄散的鬼名划去,这意味着出了一趟差的黑白无常根本领不到报销银钱。
“我们等他咽气硬是等了十几个小时,然后哭哭啼啼求着,非要家里小儿子从外地回来最后瞧一眼才肯走,折腾这么一大圈,怎能你说白干就白干?”
“不是我说的白干,是冥界阴司拘魂的律法在这儿摆着呢。你们没看守好它,躲闪不及叫那玩意儿照到,就此一了百了,你俩这趟自认倒霉吧!”
“拘押公文在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了死者信息和公务执行的时辰期限,休想抵赖!”
几路等待进入黄泉的队伍里,不止这一处在气愤扯皮,有些无常干脆抢了录官的笔要动粗。傅趋走上定魂坊西侧的哨岗,扫视神秘来客过后遗留下的烂摊子,遂命胡越下发临时条令,波及的鬼使依旧可凭借拘押公文领到差旅费,录官不应勾销亡者姓名,但需在册子相应处注明缘由,为了打消一众顾虑,傅趋道:
“今天事发突然,实属意外,况也不在尔等控制范围,无需在此相互推诿指责,要紧的是速将黄泉疏通开导。至于万一日后有追责,本将军一力承担后果,与你们无干。现在依令行事,若再磨蹭耽搁,就别怪我先拿几个做做榜样!”
说完,傅趋摘下披风抛至空中,风衣延展将定魂坊直至泰山府都遮蔽起来,有了庇护,大家依次而动,秩序逐渐恢复。没有马上离开哨岗,巡弋司司监大人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下方流动的鬼魂们。胡越拿着统计好的名单来到傅趋身边:
“将军,卑职已查清,魂灯拍灭当场瞬间‘了账’的有两百四十七条魂魄。”
“岂有此理,不管他们生前是何出身,有什么样的秉性,到底该下地狱受刑,或是轮回为人为畜,总该由十殿阎罗做出主张才对。”
“卑职听说,数千年来阴曹有此杀孽深重的仅仅一人,他......”胡越机灵地觉察傅趋颜色已变,聪明地住了口:“属下多嘴,将军恕罪。”
“有闲情打听陈年旧日的是非,还不如擦亮眼睛专心给我看好大门。一个接一个,真真是欺我冥界无人了么,竟敢在本座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
没待胡越反应,傅趋已然纵身跃下,手中飞出无数追魂钉朝着缓慢前进的死灵队伍里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射去,哪知那灵魂外竟包裹着层层头发一样的东西,如雨而降的钉子都叫“外壳”挡下。傅趋冷笑,念动口诀,拉开封印把目标罩住,来者见事已败露,也不负隅顽抗,长发揭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又是个活口!
傅趋难以置信,若是非说之前那人是身有异能无端端自个儿落入幽冥,巡弋司没做到预警阻止还情有所缘,可现在这个要怎么辩解?傅趋暗中握刀,起了杀心。不过杀人灭口的念头很快就没了,他绕到男子身后,将兵器往地上用力一戳,女人便好似一节冒土的植物“长”了出来。
她用脸上的窟窿瞪着傅趋嘿嘿发笑。
傅趋则厌恶地说道:
“女魃,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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