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川入梦5

谢知水指腹拂过木门龟裂的纹路,深吸一口气,掌心用力,门“吱呀”一声缓缓敞开。

厅堂里被柳姨精心打理得亮堂洁净,连案角的木纹沟壑里都寻不见半分尘垢,桌角青瓷瓶里斜插着一束蔷薇,空气中飘散着清苦药香和淡淡花香。

闻着自她襁褓时便萦绕在鼻尖的味道,谢知水紧绷的肩背不自觉松弛下来。

她与柳从云并肩走向庭院,转过廊下缀满青果的石榴树,便见槐树下的石桌前,柳青鹊背对他们而坐。

石桌上的竹篮里,樱桃颗颗饱满圆润,水红的果皮泛着诱人光泽,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溢出甜蜜的汁水。

谢知水脸上不自觉漾开笑意,声音放软:“柳姨,我们回来啦。”

微风拂过槐树叶,发出沙沙轻响,可面前的人却纹丝不动,只一瞬间,谢知水便觉周身暖意被抽离,一颗心直直坠入冰窖。

她强压下喉间涩意,转头拍了拍柳从云的胳膊,语气轻快道:“许是柳姨嫌我们在山上玩得久了,故意不理人逗我们呢。”

说着,谢知水轻手轻脚走到石桌旁,扬了扬手里油纸包裹的油馍,声音愈发温柔。

“柳姨别气啦,我们给你带了李老头家的油馍,今日火候正好,炸得酥脆金黄,一点没糊,你赏脸尝尝?”

槐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石桌旁却寂静得令人窒息。

柳从云再也承受不住这死寂,颤抖着伸手搭在柳青鹊肩上,指腹刚触到布料,她单薄的身子便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塌塌地往前倾倒。

谢知水动作比念头先行,伸手稳稳托住人,脖子却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低下——柳姨双眼闭得安稳,嘴角还挂着抹恬静的笑,仿佛只是晒着太阳盹过去了。

可谢知水的手正贴在她颈侧,那处本该有力跳动的脉搏,此刻毫无动静。

谢知水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寒意从掌心渗入骨髓,冻得她浑身发颤。

柳从云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妖就是妖!那只蛞蝓果然骗了我们!我们去找它!”

谢知水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盯着滚落在泥地里的樱桃。

昨日,柳青鹊握着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镇上樱桃刚上市,抢货的人快挤破了铺子门,我在人缝里钻了半天才抢回这篮,想着你们都爱吃,买来尝尝鲜。”

此时,那些娇艳欲滴的果子沾满泥污,水亮的艳红破开,淌血似的刺眼,刺得谢知水心也跟着淌血。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东西已经化作镇石了,找也无迹可寻。”

柳从云双眼赤红,拳头攥得咯咯响:“那我娘怎么办?!为什么所有人都没事,偏偏是她!”

“小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救柳姨的办法。”谢知水指尖狠狠掐进掌心,额角青筋直跳。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懂你的痛,柳姨怀着你八个月时,在溪边芦苇丛里捡到了我,她为了抱我,在风里受了凉,才早产生下你。我嘴上唤她柳姨,心里早把她视为亲生母亲,你虽没喊过我阿姐,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亲弟弟。”

柳从云一直紧咬着牙,泪水在眼眶打转,听了这番话,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泪水决堤而下。

他摇晃着身体,喃喃自语道:“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每一步都铿锵有力整齐划一,透着纪律严明的威严。

谢知水猛地回头,见院口立着个女子。

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姿,银冠束起的发尾飞扬似旗,眉眼英气逼人,眼神锐利如鹰。

她身后跟着一队披甲的人马,甲片相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院内气氛骤然紧张,那女子却率先开口:“在下苏临霜,乃镇妖司玄策卫统领,执行任务中途经此处,察觉到妖力波动,特来查看。”

谢知水虽不知“镇妖司玄策卫”是何来历,但见这阵仗,便知来人不凡,她声音发颤道:“这里前不久确有妖物出没,我的家人就被妖物所伤,求大人施以援手!”

苏临霜闻言蹙眉上前,蹲下身仔细端详着柳青鹊,片刻后直起身道:“你的家人还有救,不过……”

“只要能救我娘,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柳从云急切地打断她,声音里满是哀求,膝盖几乎要弯下。

苏临霜瞥他一眼,继续平静道:“令堂中了‘离魂蛊’,此蛊阴邪至极,中蛊者虽仍有气息,魂魄却如坠迷雾,唤之不醒。”

“要解此蛊,需去往湘西的盘蛇寨,那里的族人世代养蛊,恰好我们此行目的也是那处,可与你们同行。”

谢知水连忙躬身道谢:“请大人容我们简单收拾一番,即刻便能出发!”

“不急。”苏临霜抬手阻拦,“我们还要去妖物出没之地查看,需要劳烦姑娘引路。”

谢知水点头应允,小心翼翼地将柳青鹊交给柳从云:“你留在这里收拾东西,我去去就回。”

柳从云眼底还泛着血丝,沉默着稳稳接住母亲,谢知水见状心中一叹,转身领着苏临霜一行人往义庄走去。

到了义庄洞口前,谢知水正要掏出麻绳,却见苏临霜抬手飞快结了个繁复的印诀,她周身忽然笼起一层淡金色光晕。

下一秒,谢知水只觉眼前光影流转,再睁眼时,竟已身置洞底,苏临霜背对着她,手轻轻抚过洞中央的青铜鼎。

似是察觉到谢知水的紧张,她转过身语气平淡道:“你既已知世上有妖,便该知有能降妖之人,那些人被称作术士。”

“如今你只需记着,世间灵力源于天地自然,分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术士可通过修炼引灵力入体。”

谢知水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点头浅笑,刚稳住心神,便见苏临霜抬手一挥,那尊半人高的铜鼎竟化作一道金光,凭空消失。

淡金色光晕再次泛起,又是一瞬,她们已回到地面,衣袂未沾半点尘土。

往回赶的路上,烈日正高悬,谢知水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她悄悄抬眼,却见苏临霜仍旧神态自若。

她正默默揩汗时,苏临霜却忽然开口:“你可知镇上的妖物是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的?”

谢知水指尖蜷起,斟酌着字句开口:“我和弟弟前些天去后山采药,傍晚回镇时,镇上已大变模样,许多人昏迷不醒。”

“后来不知从何处传来声音,引我们去了义庄,我们见到那洞口便跳了进去,再醒来时,就已经回到家中。”

苏临霜“唔”了一声,指腹轻轻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鞘花纹,半晌,她缓缓点头,没再追问。

谢知水却半点没有放松,她生平第一次见这种能力,心中半是惊异半是艳羡,倘若她也有这般本事,柳姨是不是就......

想到此处,她心口仿佛压了块千斤巨石,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一路思绪纷乱地回到医馆,柳从云已在堂中等候。

他背上扛着个鼓囊囊的大包裹,肩头被压得微微下沉,手里还提着两个捆扎紧实的小包袱,柳青鹊安静地躺在榻上,薄被盖至胸口。

谢知水想接过包袱,柳从云却轻轻躲开:“你看好娘就行,这些我来拿。”

她不再强求,只动作轻柔地抱起柳姨,苏临霜面无波澜道:“我们一行人的行李在镇上客栈,需回去收拾,待整顿好,便来接二位。”

谢知水连忙道:“怎好麻烦大人?不如定下时辰,我们届时去寻大人便是。”

苏临霜颔首:“也好,申时三刻,津味轩门前见。”

待人走后,医馆重归寂静,唯有窗外鸟雀不停聒噪,谢知水刚想询问柳从云是否要去买些吃食,却听他说:“我做了饭菜,放在你房里了。”

她一愣,随即露出虎牙:“小云,谢谢你。”柳从云撇过头,没应声,只伸手理了理榻上的薄被。

谢知水回到房中,桌上的两菜一汤还氤氲着热气,青菜油亮鲜嫩,豆腐汤上漂浮着葱花,豆香四溢。

她狼吞虎咽地进食,柳从云的手艺依旧出色,简单的青菜也炒得清甜可口,吃着吃着,眼眶不禁发热。

谢知水强压下情绪,正要收拾碗筷,梳妆台上一个用素帕包裹的物件吸引了她的目光。

解开帕子,指腹触到一片冰凉,是枚莹润光滑的白玉佩,半边刻着“谢”字。

帕子里还裹着封信,信纸有些泛黄,边角微卷,上面是柳姨娟秀的字迹,开头写着“知水亲启”。

“写下这封信时,窗外的桂花正开得热闹,今日是你的及笄礼,站在镜前给你梳发时,看你对着铜镜偷笑,嘴角还沾着点胭脂,我心里满是欢喜。”

“还记得遇到你时正是霜降,我从张庄义诊回来,刚拐过溪边的芦苇丛,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婴啼,声音沙哑,不知哭了多久。”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就见木盆里的你缩成小小一团,裹身的布早被秋露浸凉,小脸冻得发紫,可见了我,竟一下子止住了哭,睁着圆亮漆黑的眼睛盯着我,伸着要我抱。”

“那一刻,我就想着,这孩子无论如何我得救下。”

“这些年不许你唤我‘娘’,不是把你当外人,是因为遇见你时,包你的包裹里放着这半枚玉佩。”

“大昭这些年天灾不断,百姓流离,我总想着,你爹娘不是弃你,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阿水这么可人,爬树掏鸟窝时还想着给我带烤鸟蛋,怎么会有人舍得丢下你?”

“连在及笄礼这天,你还傻兮兮地送我一支亲手刻的桃木簪,说‘柳姨养我这么多年,辛苦了’。”

“傻姑娘,怎么会辛苦呢?我的幸福,就是你和小云能一直平安喜乐……”

读完信,谢知水一直强撑的情绪终于崩堤,她死死攥着玉佩,棱角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疼吗?好像不疼,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堵得发慌,眼泪如决堤的洪水,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

就在这时,一双温热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颤抖,柳从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谢知水再也无法压抑,转身回抱住柳从云,将头埋在他的胸口,肩膀剧烈颤抖,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柳从云浑身僵硬,手悬在她头顶,最终轻轻落下,拍了拍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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