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十六年前的夏天没有十六年后那么长又那么热。

她才五岁，可是妈妈已经给她报了奥数、编程和马术三个兴趣班，前两个是为了培养她的思维，后一个她连小马驹的腿跟都摸不到。

记忆里的妈妈很凶，外公也很凶，爸爸很早就不见了。

她姓龚，随妈妈，叫颜枫，妈妈说她必须叫这两个字。

龚颜枫，她把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奥数练习册上。

“你好，可以帮我捡一下铅笔吗，就在你的脚边。”

豆丁一个的小龚颜枫犹豫好久，才伸出手指戳了戳前桌小哥哥的背。

她只有这支铅笔了，没有笔写字，就完成不了作业，作业没有做完会被老师叫家长，她不想回去挨打。

前桌小哥哥比她高好多，轻轻松松就帮她捡到笔。

全班都比她高好多，只有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和她一样，也是一个小豆丁。

“谢谢。”

小哥哥把笔放在她的桌上，连头也没有回，眼睛一直黏在练习册上，她努力伸脖子看到页数，小哥哥已经做到五十页了，而她才写完封面。

后来老师来了，调整座位，前桌小哥哥不见了，她坐在了第一排，同桌是那个小豆丁。

小豆丁比她大一个月，所以她要叫姐姐。

姐姐很聪明，和前桌小哥哥一样，练习册也做到了五十页。

每次下课，她都能听见姐姐喊一个男孩子上来讨论题目。

第五天，她知道那个男孩子是帮她捡笔的前桌小哥哥，因为他们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奥数班上了一年，姐姐和小哥哥都不见了。

回家后，她才知道她留级，他们跳级，妈妈很生气，说她没用。

“龚颜枫，你真是白瞎了这个名字！别吃饭了，上去给我做题，下个月必须考过！”

等她昼夜不歇地考到二级，又在教室看见姐姐和小哥哥，可是很快他们又不见了。

外公很少回家，他一回来，妈妈会更生气。

“送她去学马术，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第二天，妈妈没有让司机送她去兴趣班，是一个教室外的地方，一个酷酷的大姐姐牵着一只小马驹，看见她很诧异：“才五岁就学骑马是不是太早了？”

大姐姐的同伴说：“人家家里有钱，你管呢。”

她很沉默，大人以为小孩子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是小孩子能记住。

马场给她的第一印象很糟糕，是她第三讨厌的地方。

她终于爬上小马驹的背，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小哥哥又长高了，姐姐不在。

家里来了一位新叔叔，外公和妈妈都变忙了，谁也不管她。

新叔叔叫龚赫，恭贺，很喜庆的名字。

不过妈妈不喜欢新叔叔，因为他是私生子，是回来抢家产的。

“你宝贝儿子干的好事！霍家一定已经盯上我们了，如果他们搞垮龚家，我绝对不会放过龚赫！”

自从男人跑了以后，龚之乔就越发歇斯底里，手里握着几个公司的股份，龚氾也压不住她。

“孙局说了，霍家现在不敢动我们。”

“现在不动，以后呢？”

龚赫叔叔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好像在研究她的课表。

她的课表上有礼仪、茶艺、插花、油画和马术。

“七岁就要学那么多东西，真可怜。”

“龚赫！你离我女儿远点，滚出她的房间！”龚之乔得知龚赫在女儿的卧室，直接杀到三楼把人撵出去。

龚赫这个人，越不让他做的事，他越要做。

龚之乔让他远离自己的女儿，他偏偏要把人拐走。

他是私生子，也是龚氾公开承认的二少爷，司机拿他没办法，拦不住。

龚赫带侄女去游乐场疯玩了一天，龚颜枫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回家的路上也是前所未有的害怕。

“别怕，有二叔在呢。”

从那天起，阳光体贴的二叔变成比妈妈和外公更重要的人。

龚赫永远都知道如何把握女孩子的心，对霍云吟是这样，对龚颜枫也是这样。

在他的真面目被揭开前，所有人都爱他。

拾捌.

西郊被全面监控，据点暴露，华森带人窝在一幢危房里。

龚颜枫的手机被华森手下的人没收。

“龚小姐别介意，被出卖怕了，得多留个心眼。”

手腕在拉扯的时候留下了印子，龚颜枫心情极差，想一走了之，从长计议，靠自己报仇，但手机在华森手里，现代社会没手机就等于一无所有。

寒风裹挟冷意，席卷危房四壁，这年头居然有房子比外面更冷。

龚颜枫抱紧双臂，看见华森在荒草丛生的地方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对面的人也气急败坏，嗓门很大，大得十米开外的她也能听清楚内容。

华森转头发现龚颜枫，似乎觉得她被收通讯工具，不足为惧，没有避开她继续和对面的人吵。

“你们伤不了她。”

阴冷如蛇的目光盯住她。

能死而复生的人，怎么可能是华森这样野路子出家的人可以招惹的。

不过这话在华森听来就是在挑衅搜魂教。

“让她说。”电话里的人比华森对龚颜枫要说的事情更感兴趣。

————

听一群四五十岁都算年轻的大老爷们开会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杨明礼在半程偷偷溜到路桓身边，用气音问：“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甜品店，待会儿我带你去吃吧。”

路桓放下撑脸的手，用同样的气音回道：“出来很久了，等买完礼物，二哥就会催我回去的。”

杨明礼一脸遗憾。

路桓倒了一小杯茶移到杨明礼面前，说：“这茶味道甘甜，你尝尝吧。”

“杨明礼，坐回去。”路双秦跟后面长眼睛一样，他们说话声音很小，还是被发现了。

路双秦这一声把杨明礼赶回位子，同时也让霍云书回神，他懊恼地揉了揉眼睛，居然在开会的时候开小差。

“二哥，时候不早了，要不我先和明礼去买礼物，你开完会来接我。”

窗外的天已经是深蓝，一轮白月挂空。

“不行。”路双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妹妹回来后，如果她出门，他和路双易会亲自保护她，今天路双易有事要处理，他一个人带她，虽然外面有便衣保镖，但是他不放心，如果碰到搜魂教那群变态，保镖都是摆设。

“二哥。”路桓把目光投向窗外，所有人都不自觉跟随她一齐看过去。

霍云书最快发现异常，拿出手机调出万年历，“廿四，下半月的月亮怎么现在就出现了？”

路桓：“传送……已经开始了。”

“你说什么？”黄经瞿的独眼死死盯住路桓，企图看出点什么。

路桓第一次出现在七家开会的场合，应该是第一次知道搜魂教的传送法阵，怎么会知道这个时候提前升起的月亮是传送法阵带来的异常。

黄家霁反应很快，立刻联系队里的人调动警力去西郊。

路桓走到黄家霁身侧，从他手里拿走手机，她的动作很轻柔，警惕如黄家霁一时间也忘记躲开。

“他们去只会送死。”按下红色键，路桓把手机物归原主，“明礼，麻烦你和明虞姐姐说一声，礼物可能要晚点补给她了。”

“怎么……”杨明礼是全场最懵的人，他不知道诸位长辈口中的“传送”、“大灵魂桥使”等等，也不知道为什么路桓会在这个时候说这番话，很像最终道别的话。

“不行！”路双秦知道路桓接下来想做的事，他不同意。

“二哥，”路桓苦笑，“你们把我找回来，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黑魔降世，贞女献祭。

霍云书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

这是写在霍云吟给的无名书中的一句话，字的位置很隐蔽，藏在两张纸的折页里，纸受潮黏在一起，他费了一晚上的功夫才把它们分开。

听路桓讲，路家很早就知道这件事，她是因此被找回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程凉终于把六家好奇许久的问题抛了出来。

路桓的死而复生。

如果此时在场的人是路双易，他一定会想办法斡旋一番，可路双秦不是个会耐心解释的主，他的心思都放在路桓身上，根本没理会程凉。

隔壁，司灵准备动身，传送前再三叮嘱玄易，“保护主上为主，千万不要暴露身份。”

玄易的面部开始模糊，唯一没变形的嘴巴张合发出雌雄莫辨的声音：“知道。”

天幕染上黑色，路桓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

“我带你回家。”路双秦握住路桓的手腕，不顾其他人的阻拦，径自离开云记。

一辆超跑从地下车库开出，后面紧跟着五六辆车。

路双秦紧握方向盘，脚踩住油门就没有松开过，一路疾驰。

同样是四个轮子，超跑经过路双秦的改造，在性能上远远超过后面的车，开过两个路口，尾巴已经都甩光。

“先去西郊。”

“不行，你现在的状态……”

“必须在传送完成前除掉它。”皎白月色下，路桓的脸愈发冷峻，“现在只有我能阻止它。”

因为紧握方向盘的原因，路双秦的手指已经发白发凉，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摸到手机，如何把电话拨出去的。

“喂。”是路双易的声音。

“大哥，是我。”

路双易听出路双秦的颤音，能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反应如此剧烈，只有一个可能。

“桓桓……真的要去吗？”

传送法阵开启，几位老灵魂桥使先一步感应，因着老友的交情，裘老通知了霍家，除了在云记的人，其余在本家的人已经先后收到消息，路双易在主宅也收到了消息。

他们都预想过这件事，包括去绛苏镇拿树心，都是为了黑魔降临时，路桓能够活下来，可是树心未能得手，路桓依旧要去献祭。

路双秦打下转向灯，手搭在方向盘上，哑着声，说：“把琉璃盏带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