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尹先生...”

难得一夜无梦，尹正祥正睡得安生，恍惚间听到有人唤他的名，没等迷蒙着应声，却是被生生摇醒了。那张左眼眶黑漆空荡的鹅蛋脸紧紧地凑在面前，饶是终日讲些神怪志异书段的他也险些被吓得恍神。

“尹先生，你醒啦。”巧莹看他惺忪睡意全散，半是歉半是笑地蹲到床边勾着他手指，独眼里溢着得逞的精光，“先生醒都醒了，不如带我去鬼市转转吧?”尹正祥起身见她早就穿戴齐整，乌黑油亮的辫子绑在脑后，还露着一脸期待模样，哪里容得下他拒绝？再说前日送她醉花青，还收了这姑娘的还礼——打码头弄来的洋货，锡纸包着的一小撮碎块朱古力，大抵是运输时不小心压坏的残次品，但对她而言是宝贝得不行的糖果——照她的话讲，这可是个“稀罕物”，尽管有股苦苦的怪味。

离开旅店前尹正祥本着规矩唠叨巧莹几句“姑娘家不要随便进男人房间”云云，她嗯嗯应得爽快，实则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似乎是不拿他当外人，又似乎是他缺了些令女子提防的心性。尹正祥这人是淡的，老朋友都打笑他是柳下惠转世般的心念正洁，不知道是不起歹念还是起不来。他总是一笑而过，不甚在意。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尹正祥领着巧莹途经乱葬岗，遍地是破席裹尸草草下葬，枯枝烂叶堪堪遮白骨。这一片蛮荒地埋着数不清的人，却没有一座修得像样的坟。他敛眸抿唇不语，巧莹倒是依旧好奇不减，叽叽喳喳地向他打听鬼市。所谓鬼市，有鬼也是穷鬼。天旱地涝，兵灾匪祸迭起，那些打黄骅、沧州等地逃荒来的难民逐渐聚集到西广开一带，白日靠捡拾破烂为生，天黑就住在搭建的简陋篱笆棚里过夜。久而久之，附近便自发变成了买卖地：有普通人家来兜售旧衣旧物，有插手来倒卖盗来的玩意儿，也有难民卖些捡拾来的物件。每家摊位前都点着些蜡烛、豆油灯之类的借个亮。打远望去，微弱灯影明明暗暗、忽忽闪闪，影影绰绰地还有人影走动，宛若冥河送道，烛光不定。加之黎明前开张，天一亮就收摊是这里不成文的规矩，鬼市便由此得了名。

尹正祥曾来过鬼市几趟，大多是替白济川送些不要的旧衣物给难民。尽管他身上干净，十指无疮，但他断续的记忆里总有着一个衣着破烂，灰头土脸的孩童，以及一双戴着银戒的断手。这让他身处难民堆时贸生几分错觉，仿佛周遭涌动的都是些熟悉面孔。

“尹先生，你看这个，眼不眼熟？”巧莹拽了拽尹正祥的衣袖，指着旁边稚子手里草编的蚱蜢。这是尹正祥头天住进她家店里时送她的见面礼，如此不值钱的小玩件，她倒是记得清楚。尹正祥哂笑，伸手护着她继续穿梭在市集间。二人正闲逛之时，一位面熟的老妪颤巍巍地凑上前来，扯着尹正祥的手要塞给他一串金刚结，说是护身辟邪。还没等他道谢，身旁的巧莹突然探出半个脑袋，倒把老妪惊得不轻。尹正祥忙把巧莹拉到面前，弯腰轻拍着姑娘肩膀解释道：“大姐，这是贫民窟那家四平旅店海老板的孩子。小时候出了事，才害成的独眼。”

老妪端起将要燃尽的蜡头，仔细打量巧莹。幸亏巧莹不怕生，旅店老板的女儿自小是学了不少迎客拉话的本事，笑得甜喊得也亲，一声大娘叫得像浸了蜜。老妪望着她那只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窝，枯瘦茧指哆嗦着摩挲她的脸蛋，嘴上叹息个不停:“好娃娃、好娃娃，也是条可怜命啊。”巧莹不觉什么，自她记事起她便已缺了一只眼，同龄孩子们常常笑话她是个半瞎，只是父母一直对她关爱有加，她也不认为自己跟那些骨瘦如柴的饿殍比起来称得上可怜。老妪拉着她默诵大明咒，罢了又把刚许给尹正祥的金刚结塞进她衣兜里，嘴里含糊地叨念：“诸佛菩萨保佑这女娃，无病无灾好生长...”

她们一老一少手搭着手聊得热络，倒胜似祖孙重逢。但女人家聊天总归是插不进话的。尹正祥背手立在侧旁，望着天地交线一点点泛白。巧莹恋恋不舍地与老妪告别，方才还熙来攘往的鬼市转瞬间灯火尽熄，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尹正祥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牵着小姑娘向东边日升的方向快步离去，将无声的破败留在身后。他步履匆匆，像是着急回到寻常光景中一样，只是他隐隐觉得，这让人逃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