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燃香思魂

想见识一番京城戏曲的行家热闹,自然绕不开名气最盛的大栅栏。这片地界画楼林立,名伶扎堆,像庆乐园、广德楼这样声名辉煌的戏楼,日程可谓是排得满满当当,名角名班轮番上阵,互打对台。于是看客的胃口也被养得极刁,但凡差些意思都留不住座,倒贴钱也求不着人赏脸来。

白家班就驻扎在大栅栏几百米开外的鲜鱼口东边,年少学艺时尹正祥经常往大栅栏里扎,遐想有一天也能在广德楼的戏台上说书——木刻舌灿莲花的雕栏,台顶的垂花倒栏杆,三面都环座,三面有看楼,可谓是一个气派辉煌。其实尹正祥不求声誉,对钱和名都颇为无感的他一心想让更多人来听自己说的书——他骨子里是带些傲的,认为比别人多磨得三分巧舌,在行当本事上不肯服庸。可等讲的书多了,见的人广了,越发悟着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便也不觉着自己出挑了。师父骂他是不上进,不挖空心思往大栅栏里钻,知足于在平民小戏园里接演些零碎的便宜活计。

“怎的,现在后悔小时候不懂事儿了?”

尹正祥侧过身,眉眼垂顺地作了揖:“师父。您来得早了,我还没买上聚庆斋的油糕。”

“我缺你那口点心不成?”白甄生从鼻子里哼了声,背着手一颗一颗地搓过那串十八子,“济川讲你卯时便到,这眼看日昳也不见登门,没个礼数规矩。”

想到老头打晨起就早早地守着,左等右等不见来人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尹正祥就有几分想笑,大抵是坐不住了才出来散心——或是目的明确地来大栅栏抓他。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白甄生摆明比他的孽徒更认这句话。白甄生的妻年轻时生了一场大病,身弱体虚,他便只疼着家里的一个黄花大闺女,不再求子,打小将白济川拢作自己的儿子来宠。后来收尹正祥为徒本想严加管教,谁知这两个同岁的孩子亲如手足,但凡罚尹正祥时让白济川听了去,定是要跟这个舅叔翻脸。无奈之下白甄生只得白天粉饰太平,等入了夜才把尹正祥扔到后院背功。

尹正祥是敬重白甄生的——起码在他一无所知之前。

“这次进京主要是来给我娘上坟。”尹正祥淡淡应答,像是重头找了话题,又像是解释。

“素...”白甄生盘串的动静顿了刻,又恢复如常,“好事,也回来给你娘报个平安。”

“听济川说您最近身体尚可,饮食睡眠都还好?”

“都好,我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前些日老陈来谈公事,邀了场散戏,我还讲去了呢!”

尹正祥想起若干年前的晨昏,日落时分的京城笼着一层尚未歇息的市井烟火,白甄生掌中醒木轻叩,将一百零八回大书拆解得玲珑剔透——哪处扣子该留三分悬,哪段攒底需铺陈叠,都是成竹在胸,信口拈来。园子里茶香袅袅,上百双眼睛随着他抬手扬眉神情流转。那时躲在侧幕的尹正祥曾同白济川讲,说书人能勾住人勾住魂,这才是真本事。多年后白济川看着台上潇洒甩袖,绘声道戏的尹正祥不禁眯着眸点头——那身上有他师父五分的影子,有他四分的魂,还有一分旁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澄纯。

他是白甄生江湖献艺数十年里最得意的徒弟,只是白甄生不说,尹正祥也不自诩。

“祥啊,跟着师父好好学,等你学成了,娘去给你捧场。”

日落西山,尹正祥垂首立在那块不起眼的黄土包前,酸枣叶沙沙轻响,叶影半映在他脸上,投落的碎霞模糊不清。尹正祥翻开《洪武剑侠》,跟坟包并排坐在树下,他翻开书页,逐字逐句地读着。

夕霞一点点褪去,野岗上的白衫青年焚起三根直香,扬起的风吹起干燥黄沙,渐渐磨蚀指腹一笔一划写下的“孟素秀之墓”。尹正祥长跪坟前,临走时远远望向斜阳下的大内宫房。

如今的世道风雨飘摇,城中日夜哭新鬼,万物哀天无人悼。你不必在此倍受煎熬,大抵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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