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倚背着一整筐昼夜暖岩,怀里抱着个空筐子。
现在轮到淅舟搬椅子。两把。
两把椅子摞起来,因为昼夜暖岩的位置比最高的壁橱还高。
椅子有点摇晃。
这次是徙倚爬上去。
她身手好。
淅舟注视着她。
密切注视着她。
配合她的行动,递石头,扶椅子,转椅子。
就是不肯主动开口说话。
非要等她先说。
“那你呢,收拾得怎么样啦。”
徙倚问。
现在是下午。
冬天里火炉厅人最少、最安静的时候。
有事的一早就出发了。
玩牌的都睡着了。
喝醉的也一样。
“我是列清单的人,当然收拾得很好啊。”
淅舟回答。
她到底是怎么?
说话的时候清晰流利,不像内向害羞的人。
难道她是觉得第一个说话的人吃亏吗?
昼暖岩亮着,亮白金橙色,有点像荒之烟火。近距离看亮得耀眼,但不烫手。
夜暖岩现在不亮。
徙倚和江葭都很喜欢的“睡梦碎片”。俗称小夜灯。
晚上它们在墙格里模模糊糊发亮,一群又一群星星点点的光斑。
现在它们是不起眼的小黑石头。
徙倚将四面墙都摆好石头。
整个房子看上去和刚才没区别,最多可能就是亮了一点。
不细看的话壁炉勉强算是横平竖直,细看的话石头边框凹凸不平……
根本就不能细看。
细看它做什么呢?
灯台矮墩墩的,也是石头做的。最底一层是用石块仿制的石头地,或许代表人类一族对自己本源的认同。
船桨,鱼尾,白乌鸦,蒲喜树,水果篮。
都是星幔之地人类钟爱的图腾。
浓灰色而有青色结晶的老石头质地,一层一层丛生在上面。
更高一些的灯台还有刀剑元素。
刚来的那些天徙倚经常将那些刀剑和自己的作对比,试图找出鸥隐氏族和夷则氏族的共性与差异。
每隔几面墙上都有些庄严的纹饰。
船,树,写实的心脏和美丽的桃心,火炬,麦穗。
船载着人类走出最初的圣地“光鸿河”。
树,代表人类先祖也曾有许多世代领受过光源树的恩惠,即使后来光源树化身为星坟带给众生死亡与怨憎,他们也在心里半是痛苦半是深情地怀念它们。
“心”是他们被认为拥有、自己也相信自己拥有的特有禀赋力量。
至于麦穗,徙倚还不知道它们对这族人有多重要。
毕竟,蓝树驿站可吃的东西太多了。
仍然,它们让她想起传说中阿莱芙年代里那些遍身黑衣、面容严峻、体格高大的人族战士。
她从椅子上走下来,又绕着墙慢慢走了一圈。
如此亲切和美丽的装潢。
之后有多少年,都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厅堂?
转完了,又开始往炉子里放暖岩和柴火,往火盆里放发光植物。
淅舟亦步趁趋,仍然一言不发。
徙倚尝试跟她开玩笑,“我有一次在躺在火炉边睡觉,头冲着火炉……”
“然后呢?”
淅舟接着就问。
热切地恳切地。
徙倚编不出下句。
她也不是什么有幽默感的人。
“然后就睡着了。”
淅舟笑了。
她上牙咬着下牙尖,转开眼,露出不知是在躲避尴尬还是在思考问题的表情。
徙倚后悔了,而且想逃跑。
“我也有一次躺在火炉边,头冲着火炉……”
“然后?”
她们在火炉边大眼瞪小眼。
伸进冷掉的炉子放暖岩的手悬在半空。
“然后我现在只能在别人头上编辫子了。”
淅舟尴尬地闭上了眼。
徙倚使劲地笑。
徙倚一直想在出发前较为郑重地对霜旦道一次谢。
可是,仔细想,也不该只对霜旦一个人道谢。
再仔细想,她也没有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或取得什么大成就。
这时候道谢不是很莫名其妙吗?
所以,有一天在兔苏地她结束值班,霜旦走来接下一班。
徙倚已经走出屋,又折了回来。
“有一件事,不大,还挺好笑。”
徙倚靠着墙,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
“但我真的……我,我想说谢谢您。还有在驿站遇到的所有人。”
霜旦提来了个竹笼。
他刚从里面端出一碗酸辣兔苏粉,静止在那儿看着徙倚微笑。
“还有……所有截道者和客人。”
徙倚讲得又打哏,声音又干瘪,还有些些颤抖,
“虽然,虽然我还没有做出多了不起的事,但我还是想谢谢大家。”
“很好啊,”老头子没笑话她,“每天都说一下谢谢大家也可以。”
徙倚咬住下嘴唇,脸蛋发烫,点头,心里如释重负。
酸辣粉条香得徙倚站在门边都能闻见。
老人家的肚子应该是响了两声。
但他并没有赶徙倚走的意思,
“对了,小孩,你很关心商人和走方医,对不对。”
徙倚想快些离开好让他吃饭,“对,他们赶路,很辛苦。”
“嗯,以后还会更辛苦的。”
老霜旦背着手,深沉地转向窗外,
“以后荒之烟火在夜间熄灭,半存在那些时候会直接到地面来。”
烟河在两年前就提醒过徙倚这件事。
但徙倚还是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霜旦以为她是震惊了,或者被吓住了。
就说,
“别怕。我是觉得你能承受住,而且你该知道,才告诉你。”
徙倚想不好能说些什么,只点点头。
霜旦还是忍不住了,坐下,一筷子裹起一大口粉。
“从辉土领主辛周大人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开始,这么多年,天上一直在扛着,也挺不容易了。”
他笑呵呵地说,热气从嘴里扑出来,滑稽得和他讲述的这件严肃大事不搭调,
“这次终于扛不住了,也不赖他们,赖荒之烟火。当年荒之烟火要照亮大地的时候,谁也挡不住。现在荒之烟火要收敛力量,进入休眠,谁也挡不住。”
这些事,徙倚全都从烟河那听过了。
该假装惊讶,还是该顺势谈下去呢?
徙倚问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会有一天吗。荒之烟火全天都熄灭,彻底熄灭?”
“在雨火当持炬人的时候不会,”
老头也只吃了那一口就放下了,
“之后的事我不知道,也看不到了。”
从这扇窗往外望,能同时看见汉楠山脉和赴昇山脉上的荒之烟火。
徙倚本以为它们像宇宙一样古老,也终将照耀到地老天荒。
“徙倚,你现在还是半大孩子,但你要开始想办法了。”霜旦说,“你关心的那些人,以后怎么在夜晚赶路?纯靠天上的士兵们救吗?救不过来啊!”
一时的静默。
老头和少年在黄昏时刻对视。
徙倚凝重地问,“那您有想法吗? ”
“我也还在想。”霜旦拿起筷子,又丢了回去。
“我只能想到,沉寂牧人或许可以多种一些。”
徙倚思索时眼珠往上转,一不小心眼皮哆嗦一下,
“但是……但是……星幔之地这么大,种不过来啊。”
她边说边揉眼睛。和迷了眼似的,又疼,又流眼泪。
闭眼的刹那,天气树瞬间从眼前闪过。
难道……天气山……
天气树能产生云。云倒是可以飞得到处都是……
可是,云也得反映荒之烟火的光才能当光源呀。
而且。她还没见过天气树呢。
“天气树。”
她说。
万一这个提示是应该给霜旦的呢。
霜旦没听懂。
“什么?”
他已经在幸福美满地嗦粉了。
“不,没什么。”
徙倚想,可能只是个随机出现的幻觉罢了。
正常人一整天也会不知不觉地经历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幻觉。
徙倚又在果树林和兔苏地交界的地方徘徊了一会儿。
记忆中,某年高舞节,江葭把自己、徙倚和雨火三个人都打扮得炫彩又剔透,然后就去跳舞了。
徙倚和雨火则蹲在果树下抠泥巴,弹石头,折树根,玩蚂蚁。
整整一晚上。穿着花瓣黄和夜空蓝的漂亮裙子。
真是离谱但快乐的童年时光。
踱步到在水塘环带,徙倚眼前又浮现了雾焰、熏香石一类的东西。
还有芬芳的烟雾。变幻万千的烟雾。
幻光打上去,烟雾就变成彩色的。
辉煌闪耀,像大地上的星流。
是滩涂想出来的那种玩法。
是滩涂吧?
徙倚也没搞懂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或许因为此刻她正经过水塘环带,当年他们玩雾焰的地方。
当年……举着雾焰到处跑,跳,蹿上蹿下,打架……疯狂地咯咯大笑。
当时,除了江葭,还都是没成年的小学徒。
也是在那晚,雨火说,徙倚是棵天气树。
那是仲夏夜。
如今是夜幕初降的隆冬。
绒籽草的枯草,黄褐色,结絮。
单薄的白絮在风中飘曳。
徙倚驻足,看着它,嗅着风,微笑。
她忽然看到了滩涂。
这时刻光线不充足,人们又都去三方塔或兔苏地吃饭了。
滩涂抱着膝盖,坐在结一层薄冰的水塘边,肩膀蜷着,很不起眼。
徙倚猜他可能也是在缅怀过去,就没去打扰。
天气树……雾焰……熏香石……
一路上这些东西或者说这些意象围着她转呀转。
可是,天气树蒸出来的云真的不会自己发光啊!哪有会自己发光的云!
这是她第一次错过“夜熠”的灵感。
其实,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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