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苦艾岭上空铅灰色的云层,将稀薄的光线洒在霜狼部落的营地上。
桑乔在刺骨的寒意中醒来,脖子上的皮绳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阿诺格宽阔的背影——这个野蛮人战士正坐在窝棚入口处,用一块砂岩仔细打磨他那柄巨大的双手斧。
斧刃与石头摩擦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醒了?”阿诺格头也不回,通用语生硬却准确。他放下斧头,转身将皮绳的另一端系在自己腰带上,动作熟练得像是在拴一条猎犬。“今天你要干活。”
桑乔揉了揉被粗糙皮绳磨得发红的手腕,还没来得及回应,肚子就先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阿诺格瞥了他一眼,从身边的皮袋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扔了过来。
“吃。”
桑乔接住那块“食物”,入手坚硬,触感粗糙,像是一块被烧焦的木头。
他仔细端详,勉强辨认出这应该是昨晚见过的那种“磐石饼”——用粗磨的石麦粉混合动物血和水,直接丢进火堆余烬里烤出来的玩意儿。
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牙齿差点被硌疼。
饼的外层焦黑发苦,内部却依然湿粘,粗粝的麦麸和沙砾在口腔中摩擦,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酸涩味。
这简直是对“面包”这个词的侮辱!桑乔腹诽,强迫自己吞咽下去,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来一阵不适。
“水。”阿诺格又递过来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带着冰碴的液体。
桑乔喝了一口,一股泥土和藻类的腥气直冲鼻腔。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你们……就吃这个?”桑乔忍不住问道,声音因为喉咙的不适而有些沙哑。他指着手里能当武器用的饼。
阿诺格正在整理皮甲,闻言动作顿了顿,深蓝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解。“食物就是力量。能填饱肚子,让你有力气挥动武器,就够了。”他系好皮甲最后的带子,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窝棚入口。“美味是软弱者的追求。”
桑乔张了张嘴,想反驳,却看到阿诺格已经弯腰走出窝棚,皮绳一紧,他不得不跟上去。
营地的白天比夜晚更加喧嚣,也更加……气味浓烈。
篝火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混合着昨夜残留的食物**气息、牲畜的粪便味、以及众多野蛮人身上浓重的体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复合气味。
女人们已经开始忙碌,她们围在几个巨大的石臼旁,用沉重的石杵捣碎灰白色的粗糙盐块。
盐屑飞扬,被小心地收集到脏兮兮的皮口袋里。桑乔注意到,那些盐块杂质极多,颜色浑浊,远非他记忆中雪白的精盐。
“那是‘岩泪’,我们从北边的盐崖刮下来的。”阿诺格注意到他的目光,难得地解释了一句,“很珍贵。只有狩猎归来或者祭祀时才会用。”
不远处,几个年长的女人正在处理一些暗红色的、干瘪的草籽。她们用骨刀将草籽切碎,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近乎辛辣的怪味。
“那是‘火舌草’,”阿诺格继续充当着不称职的解说员,“吃下去喉咙会像着火。冬天用来驱寒,或者战斗前让身体兴奋。”
桑乔默默记下。岩盐,火舌草——这就是霜狼部落主要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调味品。匮乏得令人绝望。
他们的出现引起了营地其他人的注意。许多野蛮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向阿诺格投来混杂着敬畏和……某种复杂情绪的目光。而当他们看到跟在阿诺格身后、像宠物一样被皮绳牵着的桑乔时,眼神则变得好奇、轻蔑,甚至带着隐隐的敌意。
“阿诺格!”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桑乔认出是昨天那个拖拽他的野蛮人,乌尔格。他块头很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抱着一堆刚劈好的木柴,挡在路中间。“带着你的小宠物溜达呢?听说你昨晚把好好的肉烤着吃了?真是……越来越像那些软弱的南方人了。”
阿诺格停下脚步,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乌尔格。“我的猎物,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你的猎物?”乌尔格嗤笑一声,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桑乔身上扫过,“我看你是被这个半身人迷住了。听说他们的肉很嫩,带着甜味。等食物不够的时候,别忘了分我一条腿。”
桑乔的心猛地一沉,胃里刚刚咽下去的“磐石饼”开始翻腾。备用口粮……这个威胁是真实存在的。
阿诺格的眼神冷了下来,握着斧柄的手紧了紧。“他是我的人。动他,就是动我。”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乌尔格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悻悻地侧身让开了路,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部落语的脏话。
阿诺格没再理会他,拉着桑乔继续往前走。桑乔能感觉到,阿诺格的手稳如磐石,但那紧绷的肌肉线条显示他并非全无怒意。
“他……为什么针对你?”桑乔小声问。
“乌尔格想当下一任酋长。”阿诺格言简意赅,“他觉得我是个威胁。”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父亲当年嘲笑过我父亲。”
桑乔明白了。这不只是简单的口角,还牵扯到部落内部的权力斗争和上一代的恩怨。自己这个“宠物”,似乎成了他们较量的一个由头。
他们来到营地边缘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这里堆放着部落的主要食物储备。景象让桑乔倒吸一口冷气。一些肉条被随意地挂在架子上风干,表面覆盖着霜雪和灰尘,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僵死的虫卵。更多的肉则被堆放在一个半地穴式的坑洞里,上面盖着积雪和树枝,进行着原始的“冷藏”。桑乔凑近一些,能闻到肉类在低温下缓慢变质产生的、若有若无的酸味。这保存方式太粗糙了,恐怕大部分肉撑不过这个冬天就会**。
旁边还有几个用石头垒砌的、低矮的圆形“谷仓”,里面堆放着部落的主食——那种叫做“石麦”的谷物。麦粒又小又硬,颜色灰暗,混杂着大量的石子、草屑和其他杂质。几个女人正用简陋的石磨将这些石麦粗粗碾碎,得到的“面粉”颜色灰黑,颗粒粗大,像沙子一样。
“我们只有石麦,还有‘地瘤’和‘苦薯’。”阿诺格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几种块茎。地瘤外皮厚实粗糙,沾满泥土;苦薯则个头较小,表面凹凸不平,光看外形就知道味道好不到哪里去。
桑乔看到负责烹饪的女人将砸碎的盐块刮下一点点粉末,连同切碎的火舌草杆,一起扔进一口巨大的、沸腾着的石锅里。锅里翻滚着大块带骨的肉(看不出是什么动物)、整颗砸开的地瘤和苦薯,汤色浑浊灰暗,表面漂浮着血沫、未洗净的泥土和一些动物的毛发。
这就是霜狼部落的日常饮食——大锅乱炖。桑乔感到一阵无力。这已经不是烹饪技术的问题了,这是从食材源头到处理方式再到调味理念的全面灾难。
“今天你的活儿,”阿诺格把桑乔拉到石锅旁,对一个正在搅拌的、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妇人说,“噶尔妲,看着他,让他帮忙。别让他偷吃。”
老妇人噶尔妲抬起浑浊的眼睛,冷漠地扫了桑乔一眼,哼了一声,递给他一个用整块木头挖空而成的、边缘粗糙的木勺,示意他帮忙搅拌那锅令人望而生畏的“炖菜”。
桑乔接过几乎比他胳膊还粗的木勺,费力地搅动着锅里的内容。浓重的腥膻气味扑面而来,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这口锅显然很少彻底清洗,内壁凝结着厚厚的、黑乎乎的油垢。他看着噶尔妲又将一些看不清原貌的、气味浓烈的野草丢进锅里,美其名曰“去味”,实际上只是增加了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
“那个……婆婆,”桑乔尝试用生硬的通用语交流,指了指旁边堆放的一些野生浆果,那是几个孩童刚采摘回来的,数量很少,颜色暗红,看起来极其酸涩,“那个,放一点进去,会不会……让味道好一点?”
噶尔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布满皱纹的脸皱成一团,用部落语快速而尖厉地说了几句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桑乔能从语气中感受到浓浓的鄙夷和拒绝。她一把夺过桑乔手里的木勺,粗暴地把他推开,示意他离她的“厨房”远点。
桑乔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阿诺格伸手扶住了他,眉头微蹙。
“部落的传统,不容改变。”阿诺格低声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噶尔妲负责煮饭三十年,她知道的才是对的。”
桑乔心里一阵憋闷。这不仅仅是固执,这简直是对“吃”这件事的彻底放弃!他环顾四周,看到分发食物时的场景:最好的肉优先分给强壮的战士,然后是妇女和少年,最后只剩下些骨头和筋腱扔给老人和病人。没有人提出异议,仿佛天经地义。他看到人们用手直接撕扯食物,用随身携带的、沾着血污泥土的匕首切割肉块,喝汤喝酒用着几乎从不清洗的木碗和兽角杯。
卫生状况堪忧,营养严重不均衡,烹饪方式原始粗暴,调味品匮乏且难用……桑乔的“美食UP主”之魂在体内熊熊燃烧,不是创造欲,而是强烈的、想要拨乱反正的冲动。
中午,食物分发下来。桑乔分到的是一碗和昨天类似的浑浊肉汤,里面漂浮着几块咀嚼不动的筋腱和半生不熟、带着顽固苦味的苦薯。阿诺格坐在他旁边,吃着自己那份带着血丝的生鹿肉。
桑乔看着手里的木碗,又看了看阿诺格,忽然鼓起勇气,指着汤里那块苦薯,说道:“这个……如果烤熟了,或者埋在火堆下面煨熟,苦味会少很多。”
阿诺格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深蓝色的眼睛看向桑乔。
桑乔继续比划:“还有肉……煮之前,如果用石头砸一砸,或者用……用那种酸味的果汁泡一泡,会不会更软一点?”他指了指旁边那几个孩童手里拿着的、零星几颗异常酸涩的野果。
阿诺格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桑乔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转向了那碗肉汤,又看了看手里的生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几颗不起眼的野果上。
就在这时,昨天那个拿着骨针的孩童格拉克又带着几个小伙伴跑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几块像是肉干的东西,但那肉干颜色发黑,质地坚硬,边缘甚至有些发霉的迹象。
“喂,小个子!”格拉克嬉笑着,将一块发黑的肉干扔到桑乔脚边,“给你点好吃的!我们霜狼部落的特产,‘酸腐肉囊’!只有最勇敢的战士才敢吃!”
其他孩子爆发出哄笑声。桑乔看着那块散发着微妙酸腐气味的肉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听说过这种野蛮人的“黑暗料理”,将肉块塞进动物胃袋发酵数月而成,只有最重口味的老人才能接受。
阿诺格皱起了眉头,刚想开口呵斥,桑乔却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捡起了那块肉干。他没有吃,而是拿到鼻子前闻了闻,那股混合了酸、臭、腥、腐的复杂气味让他差点窒息。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他发现这肉干的发酵似乎并不均匀,有些地方过度,有些地方则可能因为温度过低而几乎没怎么发酵。
他抬起头,看着格拉克和其他孩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用尽量清晰的通用语说道:“这个……闻起来很……特别。不过,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让肉保存更久,而且……味道没那么冲。”他顿了顿,回忆着前世看过的熏制技巧,“用松树枝和杜松子来熏,慢火,烟不能太大……熏出来的肉,是金黄色的,带着树木的香气。”
孩子们愣住了,连格拉克脸上的嘲笑也凝固了。他们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霜狼部落的烟熏肉,都是用湿木头在通风不好的棚子里慢熏,成品黑如焦炭,坚硬如木柴,表面覆盖着刺鼻的烟油。
“你……你胡说!”格拉克反应过来,梗着脖子喊道,“我们的方法才是最好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做的!”
“祖辈的方法不一定总是对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阿诺格。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群孩童。孩子们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
阿诺格走到桑乔身边,拿起那块“酸腐肉囊”,看了看,又扔回给格拉克。“他说的方法,也许可以试试。”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格拉克接过肉干,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在阿诺格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没敢出声,带着其他孩子灰溜溜地跑了。
阿诺格重新坐下,看着桑乔,眼神复杂。“松树枝和杜松子?”
“嗯。”桑乔点点头,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阿诺格会不会也觉得他在胡言乱语。
阿诺格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吃完了自己的生肉。然后,他解下腰间一个不大的皮囊,拔掉塞子,递给桑乔。“喝点。”
桑乔接过,一股浓烈刺鼻的、带着明显馊味和**水果味的气体冲入鼻腔。这是部落的“酒”,用嚼碎的石麦或酸涩野果自然发酵而成,酒体浑浊,充满渣滓。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酸涩刺喉,杂醇的味道让他舌头都麻了。
“这是……‘马尿酒’?”桑乔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嘴。
阿诺格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称呼感到意外,但并没有生气,反而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几乎算不上是笑容。“部落里只有这个。南方的‘葡萄酒’,只有酋长喝过。”
桑乔把皮囊递回去,感觉喉咙里还残留着那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他看着阿诺格将皮囊塞好,重新挂回腰间,忍不住问道:“你……相信我说的话?关于烤肉,关于熏肉,还有那些浆果?”
阿诺格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头看着桑乔,深蓝色的眼眸像结了冰的湖面。“我不相信空话。”他拉起拴着桑乔的皮绳,“但我相信结果。你说的办法,有机会,可以试试。”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却清晰:“在霜狼部落,想要活下去,想要说话有人听,光靠‘听说’是不够的。你得证明你的‘价值’。”
桑乔怔住了。价值……他的价值,难道就在于他脑子里那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关于“吃”的知识?
阿诺格不再多说,牵着他走向营地的另一边,那里堆放着今天狩猎归来需要处理的皮毛和骨头。桑乔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却飞速运转起来。证明价值?如何证明?在这个视“美味”为软弱、固守传统的部落里,他该如何用一口锅、一把盐、甚至几颗酸涩的野果,来扭转这群野蛮人的观念,为自己争取到生存的空间?
他摸了摸脖子上粗糙的皮绳,又看了看走在前方那个高大而沉默的背影。阿诺格是他的看守,是他的“主人”,但似乎,也是他在这片残酷土地上唯一的、可能的盟友。
阳光依旧稀薄,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霜狼部落营地的气味依旧难闻,食物的味道依旧令人绝望。但桑乔的心中,却因为阿诺格那句“可以试试”,而悄然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他得想办法,至少,先改善一下自己和这位“主人”的伙食。就从那块能砸碎牙的“磐石饼”开始?或者,想办法弄到一点干净的、能喝的水?
桑乔舔了舔因为劣质食物和脏水而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营地周围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光秃秃的岩石。生存的第一步,或许就是先给自己找点像样的调味料,哪怕是几棵野葱,或者一小撮能替代盐分的野菜。
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至少,他现在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和一个……勉强算是默许他尝试的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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