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全都告诉了玉珠。
淮荫孙家,也便是孙夫人的娘家,公子的外祖家,祖上原是商户出身,在几代人苦心经营下摆脱出身,入仕为官,一步一步成为了当地的名门望族。
到了孙夫人这一代,共有嫡出的姐妹三人。
孙大娘子过世后,孙二娘子经过一番利弊权衡也做了怀恩伯的填房,便是如今的孙夫人。
而最小的那位孙三娘子则是嫁入了在京为官的江陵徐家二房。
今日那位徐四娘子乃是孙三娘子所出,是公子货真价实的表妹。
而那姐妹二人,徐二娘子,徐三娘子乃是徐家大房所出,正是那位徐四娘子的堂姊。
此次这姐妹二人入京一则是随同父兄迁任京城,谋取前程。
二则她二人都到了适婚年纪,偏偏家里头老夫人、夫人眼界高,当地的高门富户都看不上。
家中众人一合计便想到在京为官的二房,且二房夫人的娘家孙家在京城中还有伯爵府这么一门姻亲。
徐老夫人大手一挥,登时便决定将她姊妹二人托付到京中二房,也是想借着伯爵府的光为她们寻一处真正的好人家。
在京城的孙夫人姐妹二人一合计,更是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想要撮合这徐家姐妹与陆珣成就一段好姻缘。
此番她们所属意的正是娴静温柔的徐二娘子。
春桃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口气说完,一脸担忧地看向玉珠。
“小娘子,你说这桩婚事能成吗?”
玉珠支着下巴,眨了眨眼睛,苦笑一声反问道:“那你们希望这门婚事能成吗?”
春桃张了张嘴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她娘抢先一步道:“哎,说句没规矩的话,这公子是我们这些老婆子看着长大的。先夫人病逝那年,公子不过六岁。灵堂上他端着母亲的牌位站在伯爷身旁向前去吊唁的宾客行礼致谢,人都道他可怜,偏他从未在人前落过一滴泪。于是府上有传言称他小小年纪便生得铁石心肠,可谓心性凉薄,将来必不孝父母,不侍亲长。”
言及此处忽听得“砰”的一声响,贺大娘母女二人一脸震惊地看向玉珠。
玉珠怒火中烧,忍不住拍案而起:“胡说八道!须知人在大悲大痛之时往往是有苦难言,公子必是伤痛至极才会如此。说这话的人着实歹毒,可是眼见着公子失恃,存心挑拨公子与伯爷的父子关系。”
贺大娘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先夫人故去后,不到一年,伯爷新纳的邱姨娘便诞下二郎,她母子二人便成了府里的香饽饽。那年冬公子感染了风寒,整整烧了三四日才被人发现。好在老夫人及时赶回来了,请来了宫里的御医,才将人生生从鬼门关夺了回来。”
玉珠闻言一颗心也跟着揪起。
“岂有此理?那些个仗势欺人的奴才实在可恨,这伯爷待公子也忒不上心了些!”
贺大娘长叹一声,继续道:“好在呀,咱们公子自己个儿争气。七八岁的年纪,别的孩童尚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偏偏公子到伯爷面前请求将自己送到千里之外的麓山书院拜师求学。”
“后来呢?”春桃忍不住插嘴道。
贺大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后来呀,经过十年寒窗苦读,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叫他十七岁一举考中进士,十八岁名冠京都,不满二十便被当今圣上钦点为太学博士,为皇子们授业。”
言及此处,她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谁承想天有不测风云,竟叫他在如此盛年遭此不幸。小娘子问起这桩婚事,老婆子我是既希望能成,又希望不成。”
玉珠微微一怔,仔细一想忽而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事儿要是放在从前,如伯爵府这样的门第,又是长房嫡长子,徐家这样自外地升迁上来的小户人家自然是高攀不上。
可如今公子不慎坠马,落下腿疾,又有郑家退婚在前,正是高不成低不就。
连怀恩伯与孙夫人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如徐家这样身世清白的人家便刚刚好。
更何况徐家大房初来乍到,要想在京中这样权贵扎堆的地方站稳脚跟,亦是需要背靠怀恩侯府这样的大树。
如此说来,两方正是各取所求。
唯有一点,凡此种种皆是权衡利弊下的结果。
两家在议亲时可曾有人真正在意过公子的感受抑或是那徐家小娘子的感受?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贺大娘一口气说完,接过亲闺女递过来的茶杯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方觉自己方才说得太多了些。
她放下茶杯,讪笑道:“大娘我一时聒噪,还请小娘子勿要放在心上!”
玉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您且宽心,今日之事绝不会落入第四个人耳里。”
春桃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索性摇摇头,拍着胸脯道:“不管公子将来娶了谁,以小娘子这样的性子样貌都定能在后宅挣得一席之地。往后我便踏踏实实跟着小娘子,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玉珠闻言忍不住眼角抽了抽,以她的出身,往后在公子的后宅里做个有体面的姬妾似乎便是世人眼中最好的出路。
她其实想得没那么长远,如今她只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至于往后之事往后再说吧。
晌午,一大家子人用完膳,正是午歇时候。
春桃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从外头回来,见玉珠披头散发懒洋洋仰面倒在软榻上,走过去将人拽起来穿衣裳打扮。
“听说夫人让公子用完饭过去陪两位表姑娘对弈,小娘子何不去瞧瞧?”
玉珠看了看竹帘外头明晃晃的日头,心道孙夫人还真是心急。
她被春桃按着肩膀坐到妆奁前,一边饮着酸梅汤,一边任由她给自己挽发。
一碗酸酸甜甜的冰镇酸梅汤下肚,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连夏日午后的那点子困意也被驱散了些。
玉珠抽出帕子掖了掖唇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春桃见她如此倦怠模样,面带焦急道:“小娘子就一点也不担心公子那边吗?”
玉珠含笑看向镜中小丫头急得红彤彤的脸,忍不住玩笑道:“你不是说过,无论将来公子娶了谁,我都能在后宅中挣得一席之地吗?况且那徐二娘子我也见过,瞧着是个性子好的,有甚好担心的?”
春桃闻言梳头的手顿住,盯着镜中那张如花般的含笑面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是心里莫名有些堵得慌。
若是抛开出身不谈,她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并不比什么徐二娘子、徐三娘子差。
怪只怪时运不济,叫她们投身到了这样的出身,生来就要低人一等。
玉珠见小丫头走了神,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其实不太担心徐二娘子会分走公子的心。
公子的心若是那么容易动摇,她也就不必费尽心思,绞尽脑汁百般引诱了。
换言之她对公子有信心,她对自己更有信心。
公子沉静内敛,心如寒冰,连她这样妩媚多情、热情似火的小娘子都一时未能撼动,似徐二娘子那般拘谨矜持的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与其担心公子被徐二娘子迷了心窍,还不如担心他被亲爹继母逼急了,横了心遁入空门去。
夏日午后的庭院,花木成荫,蝉鸣寂寂。
玉珠捧着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茶盘,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海棠花树下,没错,正是上一回她同缘觉小和尚一起躲过的老地方。
公子与徐二娘子正在莲池畔的凉亭中对弈,没错,也正是上一回他同弘远和尚一起对过弈的老地方。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还有徐三娘子、徐四娘子带着仆妇们站在距离他们十步之遥的一株老榆树下喂鱼。
她二人时不时拿眼睛偷偷瞥向亭中二人,再暧昧地笑笑,贴着耳朵私语几句。
春桃立在她身后,大概还是头一回明目张胆地做这样听人墙角的事,不免有些紧张,两只手揪着玉珠衣角,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前方。
玉珠则比她有经验得多,捧着茶盘微微遮挡着脸,时不时朝公子那头瞄一两眼。
她这个位置正好能够将亭中二人的状况一览无余。
就好比此时,公子执黑,徐二娘子执白,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心无旁骛地盯着棋盘。
若不是徐二娘子脸颊上的红晕以及棋盘下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出卖了她,玉珠都快以为她也同公子一般醉心棋艺,几乎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地。
公子总是落子很快,每一步都走得不假思索。
徐二娘子则截然相反,手指捻着棋子总是要反复思索才肯落下。
一盏茶功夫过去,他二人依旧是沉默相对,亭中寂静,几乎只听得见棋子啪嗒啪嗒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玉珠打着哈欠,几乎要打起了瞌睡。
不过一场好梦还未开始,便被一阵娇笑声给扰了清梦。
“表哥,你等等,这步棋我们决定换一个地方落子。”
“二阿姊,快啊,就落在这里。”
“不对不对,是这里。”
徐四娘子如一只穿花蝴蝶般在公子与徐二娘子身旁来回穿梭、指手画脚。
徐三娘子默默站在姐姐身后掩口轻笑。
公子一脸无奈,徐二娘子则是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一般。
徐四娘子以一抵四,饶是玉珠这样话痨的人,也要自愧弗如。
玉珠一脸同情地看了看公子,又看向春桃,提议道:“走吧。”
春桃点点头。
她二人相携着正要离开,忽听得身后一声娇喝。
“什么人?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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