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抿着唇犹豫再三,迎上那双温和却坚定的眸子,点头:“成吧,公子饮一杯便好。”
陆珣含笑斟满两只酒杯:“那这第三杯,我与小娘子同饮。”
玉珠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望了一眼江月沉吟着开口道:“那这第三杯就祝……”
公子接过她的话头道:“祝江月年年,山河永固,万户团圆。”
……
翌日清晨,陆珣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为什么说是混沌呢?
因为他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有些记不清昨夜发生之事。
不过眼前的种种——地上那只东倒西歪的酒壶、酒杯,女子的鞋袜、钗环,身下堆叠的凌乱不堪的被褥,以及……他自己身上那件襟口大开的素白里衣,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他的颅内白光一片,视线最后落在了身下银红丝被上的一片极其可疑的暗红痕迹上。
他撑着榻,极力想要站起身来,奈何左腿尚且无力,将将起身却又重重跌回榻上。
身下的床榻一阵微微摇晃,这才提醒了他此时还身处在昨夜赏过月色的那条画舫上。
“来人!”
“公子!”
公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莫明的情绪,侍书闻声掀开悬在舱前的竹帘径直闯入。
谁知一只脚踏进来看见舱内情形不禁面红耳赤,仰头对上公子那张带了些恼色的清隽面容微微怔住,却见公子皱着眉斥道:“出去!”
侍书缩着肩膀垂下头,应声退出,后脑勺刚撞上身后的竹帘,又听他道:“取衣物过来服侍我洗漱更衣。”
侍书呆呆应了声“是”,慌慌张张掀帘出去取了昨夜随身带出来的那身衣袍与洗漱用的巾帕铜盆等物回来,见公子已是正襟危坐于榻前。
榻上的被褥已被团成一团,掷于脚下的软毯上。
“取炭盆来。”
侍书又放下衣物转头去取炭盆。
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终于将公子和这舱内的一片凌乱安置妥当,又听公子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小娘子人呢?”
说这话时他衣冠齐整,举目朝舱外的甲板上望去。
侍书垂着头有些心虚地低声应道:“小娘子天不亮就……就出去了,临行前还……还吩咐千万不要惊动公子……”
事后陆珣再回忆起十五日的那夜仍觉得无论如何也分不清当夜发生的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于第二日的那个清晨不声不响地离开,更令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曾经那个千方百计要留下来的人这一趟出去竟再也没有回来。
事后他也曾向孙夫人询问过她的下落,甚至还遣人去那个玲珑阁打听过,才知原来她的离开并不是毫无预兆,而是有迹可循。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已是到了太康二十一年的年底。
西北的冬日,即使是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凛冽的北风从空旷的原野上刮过来,裹挟着细细的泥沙,吹得人皮肤干燥,手指发僵。
苍茫的雪原之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石窟前守门的大黄狗仰头吠了两声,坐在老榆树的老翁闻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
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身上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赶着一辆沉甸甸的骡车从不远处的土丘上缓缓行了过来。
随着铜铃声越来越近,那人的身影也逐渐清晰。
“徐叔,公子呢?”
行至石窟前,骡车上的人摘下斗笠,从车上跳了下来,搓着手笑问道。
“诶,公子他一早就入了窟中,还未出。”
徐平卷起旱烟袋儿随手别进身后的裤带里,咧着嘴迎上去挽住套在那骡颈项上的缰绳,一边往老榆树上拴,一边答道。
侍书抬头望了一眼天上那轮明晃晃的圆日,皱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出来用膳,公子他可真是……哎,算了吧。您帮我看好这些东西,我进去瞧瞧。”
徐平忙躬身应下。
一年前,节度使府上的少将军张冲带着石窟中的那位公子主仆二人来到此地,说他们是来自千里之遥的京中贵人,命他好生接待。
那位少将军的叔父便是时任沙洲节度使的张载张大人,河西张家更是当地首屈一指的世家豪族,
而他只是张家的一个小小奴仆,奉命在此替张家看守这百余座石窟。
少将军带来的贵客,他自是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人打开悬在石窟门前的一把把大锁,引着他们一窟接着一窟地参观。
他在此地看守石窟数十年,接待过不少南来北往的贵客。
他们大多闻名而来,带着十足的敬意入石窟中参观一番,至多停留三五日便会如天暖时急着南归的大雁那般嗅着暖风吹来的方向匆匆归去。
并非是他们的心不够诚,而是这沙洲土丘上吹来的风太干太急,催动着那些贵客们身下的良驹向着水草丰美处而去。
是以一开始他带着那京城来的贵公子入内参观时,并未想过他会在此停留太久。
及至后来他向自己打听这些石窟所建的年代、由来,以及那些工匠的所在,他这才逐渐意识到他的不同。
再后来,他眼见着他们主仆二人在此处安了家,成了他在此处唯一的邻居。
那位公子不仅在这样黄沙漫天的贫瘠之地安了家,他几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将自己关在那些石窟中,连二十里外的镇上都鲜少去。
卑微如他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天生尊贵的人有好的地方不愿意待着,为何要到这样的地方来自苦。
他看不明白他,是以越发地崇敬他。
“公子!哎哟,您怎么又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侍书摸着黑入内,见公子正踩着一架高高的木梯立在石壁前,仰头对着壁顶的飞天莲花凿井底图细细描摹,吓得他胸口一阵突突直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帮他稳住木梯。
石窟内不能点灯,这是公子的规矩,而他自己也总是借着从洞窟外透进来的些许日光对那些精美的图案进行研究和描摹。
是以这项事务进展极为缓慢,慢到侍书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大半年来活人也见不到几个的不毛之地。
好在,好在盼着公子早日回去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公子,京中来了信……”
陆珣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收起纸笔缓缓从木梯上下来,放下挽至臂弯的衣袖朝外指了指道:“出去说。”
侍书将木梯扛回角落里,回头见公子已经拿着整理好的画稿大步往外走,忙快步跟上。
“公子,如何了?”
“还有将近一半的石窟没有仔细看过。我早就说过,你若思念京城的繁华,大可早些回去。”
“没有,是……是夫人来了信。”
侍书垂头看着公子身上的麻衣草履,喉头微哽,用力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夫人来信问,年关将至,公子何时回去?”
公子没有回答,依然自顾自地往外走。
侍书望着公子的后脑勺继续喋喋不休道:“夫人她问公子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一日三餐可有按时,腿上的伤可有复发。还有啊,她又给咱们寄来了许多的京中特产,吃的、用的,从茶叶香膏到四季鞋袜衣袍,夫人她都为公子备办齐整了……”
陆珣伸手推开面前那扇虚掩着的门,外头的天光一下子涌入,刺得他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给夫人回一封信,就说这边的事还未完,暂时不能回。我如今事事都好,请她保重身体,无须挂怀。”
侍书垂头丧气地跟在公子身后出了石窟,见公子已经大步朝着沙丘的方向而去,摸了摸怀中的东西,一拍脑袋疾步跟上去。
“等等,公子。还有一件事……今日我在镇上遇见张小将军。张小将军说,过两日是张老夫人的寿辰,邀您前去赴宴。”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赤地烫金的帖子递过去。
陆珣接过帖子看了一眼,耳边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铜铃声,他将帖子收入怀中,大步登上沙丘。
侍书跟在公子身后,手脚并用的爬上沙丘,指着不远处的一行数十人的蜿蜒长线,惊喜道:“是……是驼铃商队的人来了!”
是夜,这群人在附近的河谷边搭起帐篷,生起篝火。
骆驼卧在河谷边上小憩,酒肉的香味混杂着木炭燃烧的气味漂浮在这片湛蓝的夜空下,这群久经风沙的男女此时正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杯饮酒,打闹调笑,肆意狂欢。
沙哆坐在一堆燃得哔哔啵啵的篝火前,望了眼不远处大声喧闹的众人,回头对身侧这个面容沉静的年轻人道:“让阁下见笑了,在沙漠里行走了一个多月,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这样放松过了。”
陆珣微微扬唇:“沙漠儿女热情豪爽,是在下自愧弗如。”
沙哆含笑去摸腰间酒囊,夜风寒凉,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拧开囊袋凑到鼻尖猛吸了一口,递到陆珣面前。
“西域的烈酒最是暖身,阁下可要尝一尝?”
彼时侍书正被两个蓝眼睛女郎拉着说京中趣事,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公子,见公子含笑接过酒囊,面不改色地仰头灌了一大口。
沙哆望着他那张经风吹日晒而变得不再白皙的面容,忽而仰头大笑:“好酒量,阁下果然跟初见时大不相同了。”
陆珣微笑着将酒囊递还,彼时他初入沙洲,在沙漠里迷了路,后来遇见了沙哆的驼铃商队,向他们问路。
沙哆见他生得白净文弱,有心戏弄,于是提出只要他能喝一口他那囊袋中的烈酒便愿带他主仆二人入城。
谁知他想都没想便接过酒囊饮了一大口,那一口将他呛得面红耳赤,咳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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