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死亡之海起了大雾。
最后一点星辰隐去,白雾凝实后,就连眼睛也失去用处。维罗妮卡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北境城墙上,等待下一场战斗到来,每到这个时候,城墙上就会响起号角和鼓点,被安排到最前方的勇士们也会随着号角高唱战歌,拿出最锋利的武器准备对敌。
这是她花了几年时间去习惯的生活——危险刺激,每天都会出现战斗,也随时可能面对疲惫、伤痛甚至死亡。
这想法被那个神秘存在捕捉到了,主恶魔仍旧没有放弃劝她成为眷属的想法,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蹲在她身边。
“你还坚持你现在的选择么?”恶魔的声音中多了些愁绪。有短暂的片刻,维罗妮卡甚至觉得她说出的句子是出自真心。
她毫不迟疑地摇头。
她不愿选择恶魔缔造的虚假——美丽也好,丑陋也罢,对于她来说,都比不过某些更重要的东西。
主恶魔忽然语带叹息地说出一句话来。
“如果我第一次来到人类世界就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会不会……”她也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应:“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个故事?”
维罗妮卡扯了下唇角,苦笑。
这表情放在她现在的脸上或许很可怕吧,但恶魔却像是没留意这个,放任自己陷入回忆。
她拥有意识的那一刻,是以巨大海兽的形态出现,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海水,除了鱼虾以外别无其他。
她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只能变成一座岛屿蜷伏海上,直到两位原初生命在岛上停泊歇息——一个是金发的天使,另一个是深灰皮肤的男性。对方权能波动让她激动起来,现出海兽本体跟在深灰色男性身后。
它想问他一句他是谁,能不能在离开的时候把它一并带走。
“梅菲斯特,这是你的同类?”金发天使声音轻柔,黄金织就的羽翼带起一阵柔软的风,“希望它不要成为阻碍。”
“哦,我的同类之一,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权能,它是全新的第六个主恶魔,”与它力量同源的男人声音平静,“先让它在海底睡一会儿吧,等我们的事情完成,再去考虑更多关于它的事情。”
这也是海兽被封印前的最后一点记忆,随它一并出现的还有那男人轻微的话音。
“嫉妒的主恶魔,希望它的主意识不要比格洛托尼更危险吧……你问它叫什么名字?利维坦——这就是它的名字。”
紧接着就是一段漫长的黑暗——新生的恶魔无法抵抗神后与魔王联手设下的封印,只能在海里被动接受人类的想象,任由它们为她塑造出与人类相似的形态。
大多数人类的想法中,嫉妒的具象应是丑陋的人类女性,对美好怀抱憎恶。海兽被被这想法影响,等它彻底成为她,封印也久违地松动起来。
她从封印中走出试图融入人类,得到的却只有惊恐的躲避和谩骂。
“快看,她怎么这么丑?太可怕啦!”被她吓到的孩子哇哇大哭,他的母亲戒备地将孩子护住,与她化身的女性拉开距离。
“是女巫——女神啊,她就像一条奇怪的鱼!”男人厌恶地盯着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她做出粗鲁的,像是呕吐的表情。
“如果真的是女巫,她就不应该活着,我们赶快报告教会吧!”又一个路人开口,“教会最近一直在抓捕隐藏在人类中的女巫,也不知道他们想找的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不是又怎样?这么丑的人,和她在同一条街上都让我觉得恶心!”年轻的人类男性不满地捏住鼻子,好像她的身上有难闻的气味,“太让人难受了,丑成这样的人怎么还有勇气活着?”
海兽在这些讨论中学会人类在意的美丽与丑陋,但这些却无法阻止她被人类当成女巫,烧死在火刑柱上。
普通火焰无法真正烧死一只恶魔的主意识,再出现,她选择变成一位在人类眼中美丽的女性。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类,是位棕色头发,样貌英俊的青年男性。
那是一位人类贵族,眼中满是惊艳。她读取他的思想,得到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占有她的情感,这情感让她感到陌生和好奇,这也是海妖第一次从人类处接收除厌恶的以外另一种情绪。
她选择跟在人类男性身边,为了寻找那个将她封印的同类,又或是想从人类处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
美丽的少女睁开双眼那一刻,男人毫不犹豫地跪在她面前,迷恋地亲吻她,给她温暖的拥抱。
人类的体温和心跳不同于恶魔,也不同于冰冷的海水,这是她上次出现在人类世界时从未有过的待遇。
原来,这就是一副美丽容貌带给她的变化么?
海妖在男人心中读到激动和狂热,人类会从这种亲密接触里获得快乐和满足,她懵懂地接受着对方灼热的爱意,没有拒绝地被他带回城堡。
她在这里学会如何做一个人类女性,那个带她回来的男人——博鲁赫当代家主欧利斯·博鲁赫,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其中一位情妇,称她为莉维娅。他对她的容貌和身体如此迷恋,只要他在城堡居住就会拉着她做一些让人类感到快乐的事。
他将她称为自己的小海妖,对她极尽溢美之词,说尽她能想到的关于爱情的蜜语……
海妖以为自己得到了人类的爱情,黑石城堡也成为他们的爱巢,男人让她在城堡中等待他的到来,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送她对于人类来说十分珍贵的宝物。
海妖传说在大陆出现,她的美让所有人向往追寻。海妖想,这就是人类的爱情么?那个人类男性会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看向她,因她沉迷,对她说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爱她如昔。
故事讲到这里,海妖的声音转为低落。
“他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像现在一样爱我,永远把我当成他捧在手心的宝物,”艾琳的声线中带上怅然,“我还以为我找到的是不会在意我真正长相的人类,但是……”
她想知道自己倘若变回原本的丑陋样子,他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爱她如昔,她赌输了——男人不仅因为她的样子而惊恐不已,还认定她是带走海妖的巫婆,不断强迫她归还海妖,而他在博鲁赫域的主城里其实早有妻子和孩子,她并非他唯一的情妇,只是一个在他看来最天真,适合囚困在金笼中歌唱的夜莺。
倘若成为人类女性,只会在她的脚踝间系上锁链,让她在他的兴趣还未散尽时像那些痴情的鸟儿一样为他歌唱——她的权能需要嫉妒,他却不允许她嫉妒包括他妻子和孩子在内的任何人,因为徒有美貌和歌喉的夜莺永不能奢求和人类等同的待遇,更不要说她连美貌都没有的时候。
爱情的泡沫破碎,真正的奴役终于开始——他变成主恶魔的第一个眷属,将所有博鲁赫域的女性都视为无用存在,让她们成为联姻与生育的工具。
他像他最恐惧的那样变得丑陋苍老,永生不死,被迫将自己磨成家族隐藏最深的一把尖刀,做尽所有残忍与罪恶的事情。直到海妖的力量用尽,回到那座冰冷黑暗的封印下,海妖传说也消失在时间的缝隙,只余下零星故事在大陆流传。
如清晨的露水,蒸发了就不会存留痕迹。
“这样的人类——充满欺骗与憎恨,恶魔的存在等同于人类阴暗面的镜子。我们只会被权能和人类认知塑造形象,他们在我身上涂抹的也只有这些令人厌憎的东西,”漫长的故事结束,海妖用艾琳的声音惆怅呢喃,“如果我醒来时遇见的是你……或是你们,我给你讲述的故事或许会换成全新的结果。”
——也许是这样吧,从未发生的事清哪来的如果。
维罗妮卡在心里回答,她已经确信海妖能听到自己心中的想法,干脆用心声与她交谈。
她已经犯下错误,或许只有最初的神明才有资格宽恕她,曾受过伤害也不是她继续伤害他人的理由。
恶魔是人类思维和行为的镜子这点不假,但嫉妒恶魔的身体已经被提前涂抹过黑暗的笔触,丑陋涂鸦将羊皮纸涂抹得满满当当,也让它容不下任何美丽的图样。
哪怕她于现在这一刻——或真心,或假意,有过刹那的念头想要追逐光。
这想法被海妖捕捉到了,她像是多了些兴趣似的停顿片刻。
“我们再打最后一个赌,怎样?”恶魔像是找到了另一个有趣的游戏,用艾琳的声音提出建议。
“就赌……你的恋人看到你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永远变不回去的前提条件下,能不能做到爱你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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