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早上上班的时候祖喻一直有点儿担心夏锐之会不会忽然跑到律所跟他发难,但好在并没有,当然也有可能是酒还没醒的缘故,总之一上午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昨天祖喻酒场完虐夏锐之的事不仅给夏锐之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也在一众同事心目中树立了不可冒犯的威严形象。早上祖喻没事人一样地走进办公室时,在座的同事们如同受到感召一般不约而同地来了个集体起立,而祖喻正低头发信息,随口跟大家说了声“早上好”,便毫不自知地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坐下了。
整个上午同事们都在不由自主地拿余光观察祖喻,试图寻找他宿醉的证据,没找到。好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祖喻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人类的迹象——向来午餐主张轻食主义的祖喻今天竟点了一碗牛杂面!
这一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此时此刻在祖喻的同事们眼中充满了令人安心的人间烟火气,让他们相信和自己一起工作的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而不是回家换个电池就继续活蹦乱跳的“终结者”。太感动了,黄力流着泪把自己盒饭里仅有的几块火腿都夹给了祖喻。
“啊,谢谢。”祖喻抬头冲他笑了一下,继续在大家关切的目光中低下头发消息。
是的,今天祖喻除了摄入了碳水之外还有一点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他今天一直在低头发消息,脸上不时露出一种刚换了新老婆的腻了吧唧的恶心笑意。
黄力就坐在祖喻旁边,无意扫了一眼祖喻的手机,看到对方是一个头像为头戴粉色蝴蝶结的猪猪,备注为“臭猪宝”的人。一切都太过合情合理,黄力没有丝毫怀疑就相信了这个粉色蝴蝶结猪猪一定是女人。
是的。
没错。
这个“粉色蝴蝶结猪猪”皮下其实就是如假包换朴实无华的男人——左翌杰同志。祖喻这种细节控的深柜既然要在公司装直男就要装得不露破绽,微信头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还是能想到的。“粉色蝴蝶结猪猪”头像一开始是他要求左翌杰换的,只是没想到左翌杰本人居然会这么喜欢,一连用了两年都没换......祖喻用的自然是和左翌杰那个成一对儿的情侣头像——一只系着蓝色领结的猪猪。有一回祖喻觉得这个头像用腻了给俩人换了对很酷的机车情头,左翌杰居然还拿着手机跑来质问他“你怎么把我的粉色蝴蝶结猪猪换掉了?”
没办法,祖喻只好又把两人的头像换了回来......
可能祖喻平时表现得太强势,训左翌杰总像训儿子,昨天喝醉后难得让左翌杰感受到了被依赖的感觉,导致今天左翌杰直接父爱泛滥如水漫金山......早上出门上班后左翌杰就一直像个溺爱无度的老父亲一般不停给祖喻发信息:
[宝宝,豆浆里给你放过糖了,别再加糖了啊。]
[好^-^]
[宝宝出门了吗?头还晕的话就别挤地铁了,打一泰克C吧,给你报销。]
[好哦^-^]
得到祖喻乖巧的回复后左翌杰泛滥的父爱愈发一发不可收拾,对祖喻的称呼也变得越来越恶心,一路从[宝宝]进化到了[臭宝宝]:
[臭宝宝,昨天喝酒了今天中午不能再吃沙拉了知道吗?得好好吃饭,听话。]
看在左翌杰昨天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一晚上的份儿上祖喻忍了忍,继续好脾气地回他:[造惹~]
然而就在左翌杰企图把对他的称呼改为“亲亲臭猪宝”的时候,祖喻实在忍不了了,严肃地回他:[左翌杰,你打算什么时候恢复正常?]外加一个微笑的表情。
左翌杰:[怎么不正常了呀?]
祖喻:[废话很恶心啊!!!!]
左翌杰:[啊?你不喜欢“亲亲臭猪宝”这个称呼吗?]
祖喻:[不喜欢呢宝贝[围笑jpg.],求你让我好好吃饭,要吐了。]
左翌杰:[好吧,那不叫了呗[委屈戳手手jpg.]。]
祖喻一手举着筷子一手拿着手机停顿了好几秒,回复:[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手机那头,远在电视台边开会便摸鱼的左翌杰打了个寒颤。
好吧,其实他就是故意的。他知道祖喻特别受不了土味情话和各种肉麻的称呼,听到了都会大嘴巴子抽人的那种。他就是仗着自己昨天劳苦功高祖喻不能跟他翻脸想欺负一下祖喻。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就在左翌杰纠结到底是“坦白从宽认错道歉”还是“死不承认继续装可怜”的时候手机又震了一下:
祖喻:[行吧行吧你叫吧......]
左翌杰一愣,没忍住当场“噗嗤”笑出了声,引来了会议室满桌领导千刀万剐的凌厉目光。
左翌杰淡定地抽出纸巾假装擦鼻涕,“......咳咳,不好意思,有点儿感冒......”
是的,祖喻已经被左翌杰昨天晚上体贴入微的表现蒙蔽了双眼,看到左翌杰那个[委屈戳手手]的表情只觉得良心很烫,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左翌杰太凶了点......
正当祖喻陷于良心的谴责无法自拔时,突然听到黄力问他:“昨天喝到那么晚回去你女朋友生气了吗?”
“啊?”祖喻愣了一下,放下手机抬起头来,“没啊,他还下楼接我来着。”
黄力立马十分不平衡地抬头看了谭洁一眼。
谭洁回了他一个“不服忍着”的表情。
黄力默了。
谭洁也问祖喻:“女朋友对你这么好,怎么着也得送个礼物表示表示吧?”
这倒提醒祖喻了,离左翌杰生日确实没几个月了。不安的良心终于获得了安宁,祖喻看着谭洁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激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又被喂了满嘴假狗粮的众人:“......”
谭洁:“你还缺女朋友吗?”
上午就这么平静美好地过去了,但祖喻没想到,下午开工,他还是收到了某个噩耗。
夏锐之打来电话了,理直气壮地问他:“你不是负责帮我打侮辱诽谤那官司的律师吗?怎么钱都收了也不来找我了解了解案情啊?”
废话,昨天不是你废话连篇半点儿不往正事儿上靠吗!祖喻心里吐槽,但开口还是一副公事公办撒谎不眨眼的温和语调:“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咱们可以电话里先沟通一下,您手里还有什么证据也麻烦让秘书打包发我一份......”
话没说完,夏锐之又道:“电话里能说清楚什么呀?这样吧,今天下班后咱们一起吃个饭,当面聊聊好吧?”
祖喻:“......”
案子是BOSS拜托给他的案子,委托人是BOSS的好朋友,还是律所的重要客户,祖喻有点明白水浒传里的“逼上梁山”是什么感觉了。现在的心情就是后悔,当时不该推开BOSS办公室的门,不该想都没想就从BOSS手中接下这个案子。
于是下午下班,左翌杰又收到了祖喻“一会儿要去见委托人,晚上不回去吃饭了。”的消息。
因为祖喻工作性质的关系,去见委托人什么的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左翌杰完全没在意,约了两个朋友晚上一起撸串儿去。
而祖喻那边气氛就没这么轻松了,高档的日式餐厅,满桌子半生不熟的肉,单价四位数的大吟醸,西装革履跪坐而立的两个大男人......祖喻沉默地看着夏锐之身后那面墙上装饰用的武士刀,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吃完这顿饭后就要被逼来个切腹自尽。
反观夏锐之的神情就要比祖喻愉快得多了,一会儿劝祖喻尝尝这个寿司,一会儿给祖喻夹个生鱼片,一会儿又略带装那什么嫌疑地跟祖喻侃侃而谈“日本清酒史”。
什么几大家族......什么35%的精米步合......什么能喝出苹果味儿......祖喻心说你就干脆吃个苹果不完了,这么为难一瓶酒做什么?
总之夏锐之半句不提案子的事儿,当然这一点也是在祖喻预料之内的。
讲究的服务,讲究的餐厅,喝着沉淀着历史和传说的酒水,吃着一顿就顶祖喻一个月工资的主厨限定料理,期间装逼地举杯谈论世界艺术文化。这的确就是祖喻一直以来追求的生活境界。
可他又的确永远都吃不惯这些不半生不熟即便原料再高档也让他觉得带着股生肉味儿的东西。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姿势让他觉得腰很累,身上的西装也很拘束,夏锐之说的那瓶单价四位数只用大米最中间那小小一部分米芯精心酿造的大吟醸他喝着也只觉得像兑了水的白酒。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种生活吗?隔着满桌只能看不能咽的佳肴,望着坐在他对面一举一动都优雅自如的夏锐之,祖喻忽然这样想道。
于是他又自然而然接着想到,或许眼下他最唾弃的,誓要摆脱的,和左翌杰穿着拖鞋大背心坐在楼下大排档油腻腻的塑料板凳上大口撸串畅饮三块钱的啤酒的生活,其实已经是最适合他的。
祖喻是外地人,家在经济很落后的一个山村里,因为自然条件的原因能种的地很少,村里人大多都是外出打工,或跋山涉水摘些山珍拿去换钱,谁家条件都好不到哪去。14岁的时候祖喻因为成绩好被选拔进市重点念高中,尽管已经学费全免,成绩好的话学校还会给补贴,但住宿费、伙食费、教材费等等对他们家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钱。祖喻永远记得当时和同学一起热热闹闹地站在新学校的超市里,而他连买一瓶三块钱的饮料的钱都拿不出的窘迫感。
其实并不是兜里连三块钱都没有,只是当时三块钱对他来说大概相当于三十块钱,买这一瓶饮料,可能要花他好多天的饭钱。
高中三年他只去过一次学校的食堂,其余时间都是独自在教室或宿舍啃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和一种晾干后可以储存很长时间的烙饼。高考前一天,他去学校食堂花六块钱吃了一碗他好奇已久的炸酱面,很难吃,至少他觉得这玩意儿不值六块钱。
市重点里经济条件好的学生很多,和他一样经济条件不好的学生也很多,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那种趁大家都出去吃饭了一个人躲在宿舍泡着开水啃干饼的窘迫让他有一种极深的羞耻感。
可能是因为头脑聪明,祖喻从小就有一种自信,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摆脱这种生活,他相信自己可以离开这儿,他相信自己的未来不会差。
可当下那种因为经济窘迫而带来耻辱感却是无论他怎样自信、考出怎样的成绩、拿到怎样的荣誉都无法消除的。再后来,不知何时那种如影随形令他深恶痛绝的耻辱感仿佛已经变成了一种过敏原,时至今日依然会不时以回忆的形式出现在梦境里让他后怕。
高中时他暗地里努力练习普通话改掉了自己从家乡带来的口音,上大学他玩儿命兼职,临近期末通宵泡在图书馆背书学习为了拿那笔不算小数目的奖学金。虽然很累,但终于可以在和同学一起去超市时有底气地、平静自然地说一句:“喝饮料吗?我请你。”
他就是那种拼了命的努力只为了在别人面前故作轻松的人。整整大学四年,大家都以为他家也只是某个普通二三线城市的工薪家庭,除了班里负责申报贫困补助的学委,没人知道他是从怎样一个四壁徒墙连信号都时好时坏的村子里走出来。
毕业后的第一年他终于还清了上学时问亲戚借的所有学费。通过他自己的努力,现在的日子比起从前已经好过了很多,他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欣喜,因为这些都是当年他意料之中会给自己的未来。
可他也知道他依然没有完全摆脱那种经济上的窘迫,这种窘迫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刀,只要他稍作休息就会掉下来扎他一下。所以他不敢休息。
他的工资不低,可每个月拿到工资后他依然不敢乱花一分钱。这座城市太繁华,如果他们想像现在这样,在这座城市稍微好一点儿的地段租一个稍微好一点儿的房子,他就不得不把自己和左翌杰的每一分钱都花得仔细仔细再仔细,才不至于因为交不上下一次的房租而被房东赶出去。
同样是二十三岁,左翌杰每天想的是今天给祖喻什么样的惊喜,而祖喻想的是他们下个月的房租在哪里、换季了两个人买衣服的预算控制在多少、这个月拨给左翌杰喝酒上网的零花钱有多少、能给父母打多少、留下应急的钱存多少等等等等。
房租这事儿上他和左翌杰一直都是一人一半,也正是因为上次左翌杰没头没脑豪气冲天地刷空了工资卡给他买生日礼物,导致没钱交下月房租,进而打乱了后续一整个月的生活预算,他才忍无可忍地接管了左翌杰的工资卡。
想让左翌杰这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满脑子只有吃喝玩乐的废人操心这些柴米油盐是没指望了,在这方面祖喻对左翌杰实在没什么要求,只是他可以不靠男人养,但也不想养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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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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