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皇后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窗扉外日光耀眼, 清风徐徐吹过树枝,树叶间有蝉鸣阵阵,一声声知了知了地叫着。xinghuozuowen但传进耳朵里便在心头催生出了无数只尖利的小手,直把他的一颗心,挠的千疮百孔。
粟禾站在他面前, 问话的语气平和,更像是个长辈。
晏七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低垂的眉眼中每一寸都盛满了不能言、不可得的痛苦。
她也不忍逼迫他, 轻叹一口气, 却说:“一日为后,终生为后。她的一辈子都注定只能和皇帝在一起, 旁人的倾慕于她而言只是祸啊。”
粟禾看着他,眸中忧虑。
晏七掀起衣袍在她身前跪下, 微红的眼,恳求的姿态, “姑姑,我只想永远陪在娘娘身边, 陪着她的喜怒哀乐,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粟禾却摇头,“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吗?今日若非我拉住你,你是否就会闯进去?皇帝当前, 你又要以什么身份陪着她?”
他顿时语滞,低垂下的脖颈上像压了千斤巨鼎,抬不起来, 隔了半会儿才颓然道:“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管好自己,只求姑姑不要将这些告诉娘娘。”
他的秉性向来是极好的,粟禾都清楚,但有些话不说,有些念头不断,不论于他还是于皇后,都是害人害己。
“你要记住,她是皇后,一个皇后需要的,你给不了。而你倾其所有能给她的陪伴,对皇后而言,却不一定就是好的。如今国公已去,没有人再能护着她,若有一天她犯了错污了名,不再是皇后,等待她的就必定只有死路一条,你懂吗?”
粟禾一面怕他不懂,一面更怕现在为时已晚。
皇后是高山之巅上的孤月,遥远不可及,却是宫里人人都能仰望的美,倾慕她的内官从不止他一个,但他却是唯一一个让粟禾感到忧虑的。
那晚隔着一道屏风的两个影子,屏风后踌躇克制伸出来取走手帕的手,边缘处进退两难的那片裙角......
这些都让粟禾感到前所未有的忧虑,但她也庆幸那些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
晏七喉咙里的苦涩铺天盖地漫上来,他早就应该知道,他这一生的卑贱原是从进宫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而这样卑贱的他,就算她不是皇后,他也没有资格陪在她身边。
他终于还是低伏下去,应了声:“我懂了。”
这日直到月上中梢,晏七没有再踏进过正殿里,始终尽职尽责守在偏殿扶英的床前,并不知那厢皇后醒来恍惚说要见他,粟禾回说:“娘娘忘了,今日许了晏七一日休沐,他不在。”
既然不在,便只好作罢。
承国公的死讯一经传开,就像皇帝说得那样,不需要找到确实证据证明那人死了,只需要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便可以盖棺定论了。
承国府火速在前厅立了奠堂,门口挂白灯笼贴挽联,随后便有姜赫派人进宫声称要接扶英回家为父亲守孝。
他打的什么主意暂且不提,但皇后又怎肯再让扶英与他见面。
扶英呢,昏迷前没有了三哥,一觉醒来又失去了父亲,她在床上蜷缩着坐了一天,一声不吭,听见姜赫派来的人在宫门前与粟禾说话,突然翻身下床,直冲到那人面前,厉声喝道:“你回去告诉他,我没有他这样的哥哥,只要有他在国公府一日,我绝不会回去的!”
她不愿走,皇后亦不愿放人,姜赫身在宫城外终究也是束手无策。
反倒是朝堂上,沈太傅率领群臣大谈孝道,以姜赫眼下热孝在身不宜娶妻为由,在金銮殿上与皇帝争执了半月有余,礼部尚书更为此长跪宫门恳请皇帝收回成命,诸般阻挠,才终于迫使皇帝将姜赫与明仪的婚事推迟了一年。
当日散朝,皇帝盛怒之下,在御书房摔了一地的折子瓷器,声势之大,阖宫尽知。
自那日后,原本每日来栖梧宫陪皇后用膳的行程便也没能一直践行下去。
承国公风光大葬后,皇后命人在城郊的慈济寺设牌位日夜供奉,随后又请旨前往慈济寺祭奠为亡父为其守孝以表孝心。
皇帝倒也准了,但因国母位尊,此行便以三日代三年,已是承国公位列人臣能享有的极大脸面了。
临行前的晚上,晏七照例在偏殿给扶英讲故事,哄她入睡,只见纯致从屋外进来,冲扶英福了福身,话却是冲着他说得。
“娘娘召你往正殿回话,快些去吧。”
“可说了是何事吗?”晏七边起身边问了句。
他已有多日不曾主动进过正殿了,不是不想,是不敢。正如粟禾所言,他怕自己见到皇后,会管不住自己的心。
纯致与他并肩出偏殿,摇摇头,说不知,“未曾说是何事,但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慈济寺,想来是有事要交代你去办吧。”
晏七也不再多问,踏进暖阁里时,皇后正端坐在妆台前由两个小宫女伺候着卸钗环,从镜子里瞧见了他,便挥手让旁边两人都退下。
她从镜中袅袅望着他,说:“你来。”
他止步于她身后几步之遥,闻言并没有挪步向前,只是朝她躬下腰去,踌躇回道:“奴才不敢。”
她不悦,“有何不敢?”
“奴才的手粗苯,怕......怕弄疼了娘娘。”
晏七低着头回话,像他从前所见的每一个觐见皇后的内官一眼,目光紧紧盯着地心不敢挪动半分,却听几步之外的她忽地笑了声,扭头问:“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自己说的,对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他便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方迟疑了片刻,便听她沉声又指使了他一句,“过来。”
晏七面对她的强势总是会间歇性忘记拒绝两个字怎么写,他抬眸悄悄看她一眼,便见镜子里的人微微蹙着眉,也正定定望着镜子里的他。
他忙低下眼去,只得应声是,行到她身后默默抬手去卸那发髻上的钗环。
实际上,他的一双手一点儿也不粗苯,至少她见过的是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像是玉质的竹,上手也十分灵巧温柔,可见他方才说得并不是真心话。
皇后在镜子里打量他,两个人,他站着她坐着,烛火掩映着一坐一立的二人身影框在镜子里,倒像是一幅画儿。
她眨眨眼,收回思绪,忽地问:“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晏七手上顿了顿,不知她问起这个是何意图,想了想,如实回道:“奴才每日还是陪同小姐读书习字,偶尔带她出去散心,近来小姐接连经历诸多打击,悲伤过度,遂也比寻常更需要人陪着。”
皇后听着嗯了声,“本宫近来心力交瘁,很多地方不能对阿英尽心,多亏了你,她喜欢你,有你陪着总归能纾解不少。”
她说完不再问了,晏七便也不知能说什么好,气氛便就如此沉默下去,满室的安神香氤氲飘着,闻久了,凑着满眼的薄纱帐幔瞧,莫名有些旖旎的味道。
一支支将发钗都卸掉后,他轻缓绕到侧边去,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指尖轻轻捏上她的耳垂,仔细取下了其上挂着的玛瑙葡萄坠儿。
他直起身正要往另一边去,却听她忽地出言止了,“本宫自己来,你......梳发吧。”
晏七忙停下步子应了声,自妆台上找出梳子,他将她的长发散下来,三千青丝握在手中有缎子一样的触感,他的眷恋便都随着指尖的每一次触碰在心底聚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澜,汹涌着,也咆哮着。
他才知道,当那些暗不见天日的情愫积压的时候长了,就会变成一场没有尽头的刑罚。
沉默地似乎太久,久到皇后都有些无所适从,她才终于问起此回召他觐见的正经意图。
“本宫明日要前往慈济寺,但听粟禾回禀说你不欲随行,为何?”
晏七眸中黯然,这是他自己向粟禾提出的,从随行人员名单里划掉了自己的名字,他无法预料皇后是否会因为一个内官的缺席而问起,但仍旧事先准备了一番自以为妥帖的说辞。
“奴才这几日似有伤热症状,往太医院拿了药却也不见好,如此身体不便在娘娘跟前伺候,遂自请留守宫中,还请娘娘见谅。”
“伤热?”皇后闻言果然蹙眉,稍停下片刻,又问:“可严重吗?”
晏七对着她撒谎一次已是心虚不已,于是半垂眼睑不愿与她相视,点点头,“近来已在喝药了,效用好的话,等娘娘回宫时大约便无碍了。”
皇后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开来,却也不再与他就此事纠缠,片刻后忽然说:“此次慈济寺之行后,本宫打算送扶英回郴州祖宅为国公守孝三年,你可愿意替本宫照顾她三年?”
远远离开三年......他手中的梳子忽地掉在了地上,磕碰在木板上发出一路咚咚的闷响,听来很像他心弦骤然崩断的声音。
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深深看他一眼,随即亲自弯下腰去拾那梳子,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他是仓惶逃走躲避的那个。
他为自己的失态忙在她面前跪下,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娘娘......”
皇后手中拿着梳子,指甲一下下划在梳齿上,象牙的材质,每一下都划出清脆的一声响,正正敲打在他心上。
他听见她幽幽的叹息,“你既不愿留在本宫身边,躲着本宫,又为何也不愿出宫自由自在......”
她轻轻唤他,语调缠/绵而惆怅,“晏七,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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