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娜妮

殷陈却依旧那副澹然模样,抬眼同卫子夫对视,“皇后若信得过奴,奴会为皇后施针缓解夜里头痛之症。”

卫子夫凝神一瞬,唇角翘起,道:“那便请医者替我施针罢。”

“皇后……”浮光开口欲劝阻,此女胆大,若是将殿中之事说出去,恐怕会引来灾祸。

卫子夫看向浮光,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轻柔,“侍医们未必没有想到巫蛊,可他们却怕招致祸事而缄口不提。殷医者既能得霍君侯信任,想必是个极好的医者。”

殷陈俯身拜了一礼,“奴定不负皇后信任。”

卫子夫让浮光沉玉去备针,殿内只剩二人。

卫子夫扶起殷陈,悠然道:“方才第一眼瞧见殷医者时,仿佛瞧见了一个故人。”

殷陈起身,道:“听皇后语气,似乎与此人有些龃龉?”

卫子夫抬手扶鬓发,笑而不语。

“其实,我并不信巫蛊之术。”殷陈打量殿内布局,继续道,“只怕是有人假借巫蛊之壳谋害皇后,宫中侍医为了不招祸事,对此噤若寒蝉,因而耽误了皇后病症。”

卫子夫笑出了声,眸中彻底没了戒备,换了称呼,“姑子真真有趣,你说的这些话在旁人听来,可都是骇人听闻之言。”

殿中鎏金博山炉燃着白木香,烟雾袅袅而起,殷陈凑近卫子夫,方觉她身上香气宜人。

殷陈弯眼,一双雾眸狡黠灵动,“皇后却信了我。”

“我信去病,他既信你,我便也信你。但此话出了殿,不可再同旁人提起。”卫子夫缓缓步下台阶,抬起右手,“我们往正殿去。”

殷陈会意,上前虚扶着卫子夫手腕,苦恼道:“那我该如何同君侯说呢?皇后知道,君侯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定瞒不过他。”

卫子夫瞧她故作为难的模样,将手腕往下压在她手心,“姑子自行考量,或许能借此事要挟他呢。”

二人绕过几处亭台,花苑,便到了椒房正殿。

椒房殿占地比长安几个坊加起来还大些,数个小殿对称分布在正殿周围。椒房正殿坐北朝南,正殿之后便是皇后寝宫。

屋中有些椒味,甫一进入,刺得鼻子有些痒。

“我初次入椒房时也极不适应,一连打了数个喷嚏。后来某一日,我突然适应了这气味。”卫子夫抬手撩开榻边帐帘,坐到榻上。

殷陈忍住打喷嚏的冲动,看向屋中香炉,仔细嗅过发觉,是和偏殿一样的白木香,不过和殿内椒味掺杂,倒混合出了截然不同的气息,“皇后似乎十分偏爱白木香?”

卫子夫青黛微挑,“可以这样说。”

宫人们端来水,托着盘,盘中针砭器具一应俱全,又有宫人侍候她净手擦手,动作轻巧,一时寝殿内只有水声撩动的声响。

待殷陈净过手,宫人们又依次退出,殷陈忽然道:“留下一个宫人在旁照应罢。”

卫子夫示意沉玉留下,沉玉伺候着卫子夫脱去外衣,身上只余丝绸抱腹。

卫子夫趴在柔软床榻上,脊背清瘦,嫩白无瑕。

殷陈自盘中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毫针,浸液燎火,慢慢推进腰眼和十七椎中穴位,拇指和食指轻旋针身,缓缓捻补,直至针尖没入皮肉。

殷陈忽然想到贵人身娇体贵,施针时有疼痛难忍,“施针期间若是感觉到疼痛,请皇后出声提醒。”说着,她便动作利落再扎入第二根毫针。

沉玉在旁看着殷陈一根接一根将针刺向皇后脊背,忍不住牙酸拧眉,撇过头去。

施针过程中,卫子夫一直沉默,未动分毫,也未呼痛。

屋中香炉飘出的轻烟袅袅,扎完针后殷陈跪坐在床榻边静候两刻,将针收起丢入盘中,退到几步之外,对着侯在边上的沉玉道:“可以扶皇后起身了。”

沉玉走过去为皇后披上中衣。

卫子夫面色苍白,额上竟泌出了汗珠。

她刚要说话,喉中腥甜,竟吐出一口黑血。

沉玉心惊,立刻抽出绢帕为皇后擦拭嘴角血迹,又看向站在几步外面色异常冷静的殷陈,忧心道:“皇后……”

卫子夫挥手让沉玉退下,隔着轻纱与殷陈对视。

轻纱摇动,二人对视间,卫子夫似有千言万语横亘于嘴中,最终也只是微微一笑,默然无话。半晌后,殷陈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立刻垂眼跪下,“奴失礼,望皇后恕罪。”

卫子夫站起身,素手撩开轻纱,柔声道:“殷姑子可是有话想同我单独说?”

殷陈讶异抬头,看向眉眼含笑的皇后,道:“皇后且留心身边人。”

卫子夫慢慢踱到殷陈身边,微微弯腰。

素白光洁的手伸到面前,殷陈一愣,皇后这是要扶自己?

卫子夫却不给她思虑的机会,直接将她拉起来,凑近她,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美人忽然地凑近让殷陈猝不及防,她还未敛起眸中震惊,眼前之人曲眉丰颊,眉黛青颦,在凝视她一瞬后,忽而莞尔一笑,“方才觉得你很像那个故人,现在瞧来,连性子都差不离。”

殷陈面颊一热,转眸躲避卫子夫探究的目光,却躲不掉她的提问,“姑子为何这般看我?难道我不像传说中的卫皇后?”

“是不像。”殷陈几乎脱口而出,又意识到面前之人的身份,立刻想跪下请罪。

“姑子可莫再跪了,扶人怪累的。”卫子夫捏捏她纤细的手腕,笑容更甚,“那你得常入宫来才行,毕竟我还有许多与传闻中不同的地方。”

卫子夫将她送到寝宫门边,交代宫人送她出殿。

侯在外头的宫人鱼贯进入寝宫,将用过的一应物品端走。又有宫人端来水给她净过手,才领她出去。

椒房花苑处,霍去病手托漆盒,背倚漆柱,适才见皇后时已笑够了,此时他面无表情兴致缺缺瞧着眼前的一池夏景。

嫩粉色的荷花点缀在碧色荷盖之间,熏风刮过,荷盖被吹得翻腾,荷花随风摇曳,时隐时现,远远望去,仿如俏皮的粉衣女子躲藏于荷叶间。

殷陈向他走去的同时,他也恰好斜眼瞥见身着蓝青色曲裾的少女正盈盈走来,他收起懒散姿态,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急躁,“姑子可诊出皇后是何症状?”

认识此人以来,殷陈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急躁,她微低下头,轻声说道:“此处人多耳杂,待出宫后我再同郎君细说。”

霍去病闻言垂眸凝睇少女一眼,心中了然她在用皇后之症要挟自己。

殷陈并不惧他的冷睨,从相识起被他拿捏了许久,此刻她才真正与他掉了个头,将他拿捏住了。这感觉还不赖,她弯弯眸子,“现在时辰尚早,郎君要往何处去?”

霍去病冷笑一声,将漆盒递过去,“那便先遂了姑子的意。”

殷陈抬起双手接过漆盒,“若是生辰宴去晚了,公主会生郎君的气罢?”

霍去病斜乜她一眼,“公主不会生我的气。”

殷陈掂着手中漆盒,心道那可不一定,谁生辰收到一把匕首会欢喜呢?

永巷位于在未央西边,霍去病着永巷令去寻了那齐姓宫人。

二人在永巷门外外候着,时不时有鞭挞声、斥责声夹杂着哭泣声从狱内传来,永巷宫人多是犯了错被罚没至此,白日里便在暴室和织室劳作。

齐溪被叫出暴室时有些不安,她在衣裳上擦干手上水渍,问道:“请问永巷令,是谁寻我?”

“待你见到人便知道了。”永巷令语气平淡,引她出去。

齐溪记得前几日是有人要见自己,她本想着搪塞过去,让其人自行过来,未曾想此人竟真的来了。

她心下惴惴,在看到那少年时,更是震惊不已。

她自然识得霍去病,皇后的外甥,今上最宠幸之人,五月方封了冠军侯。

只是,他为何寻自己?

齐溪走到近前躬身行了礼,“婢子齐溪拜见冠军侯,君侯长乐未央。”

霍去病颔首,“请起。”

“婢子不敢当。”齐溪起身,才瞧见站在一旁一直看着自己的少女。

“不知君侯因何事寻婢子?”

霍去病看向齐溪,“是义妁的外甥女要寻你。”

齐溪闻言身形微微摇晃,她已许久未听过此人姓名。

殷陈行了一礼,“殷陈见过齐姑姑,姑姑长乐未央。”

“你是,你是义妁的外甥女,竟这样大了。”齐溪看向殷陈,手不自在地扯了扯粗布裙裾的衣襟。“阿妁可有信儿带给我?”

殷陈听她此言心也凉了半截,她竟不知姨母失踪了,“齐姑姑,我姨母曾在信中提过你的名字,因而小辈冒犯前来叨扰。”

齐溪眼角纹路深深,“她现在可好?”

殷陈斟酌着语句,道:“我姨母自元朔四年出宫后便下落不明了。”

闻言齐溪眼前一片模糊,堪堪稳住身形后,她抬袖擦去泪水,“对不住,阿妁她并未回到河东吗?”

霍去病抬步离去,让二人谈话。

殷陈眼中也泛出泪光,摇头,“齐姑姑,我姨母在宫中十三年,同姑姑最是亲厚,姑姑可否告知我,姨母有没有何物件交给姑姑保管?”

齐溪回忆了半晌,“那是元朔四年的五月十三,你姨母当时同我说,皇后允她出宫回家,她收拾了包裹,拿了手令过所后,一早便出宫了,并未留下什么物件。”

“她那日可还同姑姑说了什么?”殷陈拉住齐溪的衣袖,殷切询问。

齐溪凝神回忆,最终摇头,“已记不清了,对你不住。”

殷陈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却见齐溪的手关节肿大,手指扭曲变形。

齐溪将手缩到袖子里,她的手曾被夸赞指若削葱,嫩白细长,如今因日复一日的浆洗而变形红肿,再不复从前。

殷陈看着她的动作,皱眉道:“姑姑的手得用药,否则会越来与严重的。”

齐溪揉揉酸胀的手关节,苦笑道:“在永巷中能活着已是万幸了。”

“姑姑因何被贬入永巷?”

齐溪叹口气,眸中流露出神伤,“都已过去了,不提也罢。”

殷陈拔下发上玉簪,拧出簪中一根银针,“我给姑姑施针,可缓解疼痛。”

树荫下,少女微垂着头,拉着齐溪的手,将针扎入掌跟,“下次入宫,我给姑姑带瓶药膏来。”

齐溪瞧着少女精致眉眼,恍然回到了十数年前,义妁拉着她在廊下赏雨,挑破她手上的水泡,心疼道:“阿溪的手比贵人的手都好看,下次煎药的事让我来做便好了。”

齐溪皱皱鼻子,“哪有那样金贵。”

时光将少女雕琢成为妇人,却没能给她们再次赏雨的机会。

不多时,殷陈抽出针,“我得走了,今日多谢姑姑。”

“殷陈。”齐溪看着少女背影,出声叫住她。

殷陈讶然回头。

“阿妁是有一物交由我保管。”齐溪眼中盈着泪光,仿佛透过少女,在看向另一个人。

那个人啊,是个极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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