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嫖姚”》 原作者刘乾

“嫖姚”，盈韵联绵字，不但写法多样，而且含义亦多，使用广泛，可连语、可单用、亦可重言。其基本含义为轻扬，但本无正字，只是以音借字，并随着意义之引申而改变字形，但字音大体相同，此即联绵字以音表义之特点。

先看它的基本义。《说文》女部“嫖，轻也”。段玉裁注“与人部僄音义皆同，汉霍去病票姚校尉，票姚读如飘摇，谓轻疾也。荀悦《汉纪》作票鹞，音亦同耳。”这就提出五种写法。《方言》卷十、《广雅·释诂》亦云“僄，轻也”。《诗·豳风·鸱鸮》“风雨所漂摇”。《新序·杂事二》“麃摇高翔，一举千里”。《战国策·楚策》作飘摇，麃也读飘。班彪《北征赋》“风猋发以漂遥兮”，曹植《洛神斌》“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写法皆不同，而音义不变。《汉书·外戚·孝武李夫人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孟康注“言夫人之颜色，的然盛美，虽在风中缥姚，愈益端庄”，又是两种写法。用在旗子上，则作旚。《说文》“旚，旌旗旚繇也”。《后汉书·马融传》“羽毛纷其髟鼬”。注“髟鼬，羽旌飞扬貌也。髟音必由反，鼬音羊救反。”即旚繇也。

还有单用的。《楚辞大招》“魂魄归来，无远遥只。”《汉书·礼乐志·郊祀歌》“杂变并会，雅声远姚。”师古注“姚，慓姚，言飞扬也。”《管子·侈靡》“摽然若秋云之远”，摽然即飘然。《荀子·修身篇》“怠慢僄弃”，注“僄，轻也，谓自轻其身也。”《说文》“嘌，疾也。”《诗·桧风·匪风》云“匪风飘兮，匪车嘌兮。”嘌、飘同。还有谣言、歌谣的谣，也是来自飘飖之本义。

也可重言。吴玉晋《别雅》卷二“《史记·贾谊传·吊屈原斌》，凤漂漂其高递兮，《汉书》谊传作缥缥。《史记·司马相如传》，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汉书扬雄传》作缥缥有凌云之志。漂、缥、飘三字，古人亦通用无别，后乃分缥为上声，为青黄色，漂为去声，为水中打絮；与飘字始不相涉也。又如彯彯、翲翲，其义亦通。左思《魏都斌》清影彯彯，五臣作剽剽。《类篇》翲翲，飞也。与飘飘又何别哉。”许瀚案：“只字单义，多尚分别，至叠文叠韵双声用形容之词，往往不顾本义而惟取同音。”吴氏提出多种飘字重言例，但他不是从联绵字来看的，凡源于联绵字者，即只字单义，亦惟取同意耳。另外还有瀌瀌，见《毛诗，小雅，角弓》，韩诗作麃麃。票、麃音通，飘，《广韵》作以，可证还有眇眇，飘、眇双声也。

票姚由轻飘义引申出高远义，因为轻飘可以高远也。《左传》昭二十五，“远哉遥遥”。《荀子·荣辱》“其功盛姚远矣”，杨京注“姚与遥同”。《说苑·指武》，“美哉德乎，姚姚者乎”！《汉书·五行志中之上》“远哉摇摇”，师古注“摇摇，不安之貌”。王念孙《读书杂志》四之五云：“以摇摇为不安貌，则与远字义不相属，师古说非也。摇摇即远貌，远哉摇摇，犹言殆哉岌岌耳。”摇摇是另有不安义，如《诗·王风·黍离》“中心摇摇”。皆票姚之单用和重言。又李善本《文选·西京赋》“状亭亭以苕苕”，五臣本作迢迢，六臣本作岧岧。综日“亭亭、岧岧、高也。”李替《文选》谢灵运《初发石首城》诗“苕苕万里帆”，五臣作迢迢，吕向注“迢迢，远也”，皆同音相假。《文选·鲁灵光殿赋》“迢峣倜傥”，李替、吕延济皆日“迢峣，高貌”。迢峣与票姚，同为叠韵宵部。《七启》“志飘飘焉峣峣焉，似若狭**而隘中州”，李周翰注“飘飘，远貌；峣峣，高貌。”复按《汉书·司马相如传·大人赋》“又旖旎以招摇”，张揖日“招摇，跳踃也”《淮南子·俶真训》“乃始招蛲振缱物之毫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招蛲即迢峣，也即招摇；摇消是消摇之倒；掉捎即跳踃，也即摇消。《广雅·释沽》“掉捎，动也”。王念孙《疏证》曰：“掉捎、跳踃、摇消，并声近而义同。”皆益韵宵部。再有《方言》一，“、跳也”《方言》十二，“佻，疾也”，注“佻音（上山下米）”。是佻也有跳音。故《韩非子·诡使篇》云“躁佻反覆谓之智”，佻就是跳。《诗·小雅·大东》“佻佻公子”，韩诗作嬥嬥。《广雅·释训》有“”，王念孙日，“犹跃跃耳”。《释诂》又云“跃、跳、摇，上也”，还是票姚的高远义。王念孙曰，“摇亦跳也，方俗语有轻重耳”。跳跃也是叠韵宵部，从它和票姚的关系看，为同源无疑。

招摇即可作掉捎、招烧、迢峣，掉捎又写为掉嶕，见《广雅，释训》。王念孙曰，“掉焦与掉捎同”。那么，作高义的“嶕峣”，与票姚也不无渊源。嶕峣，也是叠韵宵部。王念孙谓【山兔】岩转为嶕峣，实误，符定一《联绵字典》已驳之，而未言出于票姚也。

票姚由轻飘、高远义，又引申出遨游放荡义。《方言》十，“媱，杨，游也。江沅间谓戏为媱，或谓之杨”。《广雅释诂》“媱、杨，戏也”。媱，飖飖、逍遥，票姚、逍遥皆叠韵字之转，写法多样，其义皆同。《庄子》有《逍遥游》，道遥亦游也。《诗·郑风·清人》：“河上乎逍遥”。《史记，孔子世家》，“灵公与夫人同车……招摇市过之”。招摇，就是逍遥。但《离骚》中还有“聊须臾以相羊”，王逸注“须臾、相羊皆游也”。五臣本《文选》作“聊逍遥以相羊”《汉书·礼乐志·郊祀歌》，“神奄面，临须摇”，晋灼日“须摇，须臾也”，朱起凤《辞通》曰“臾、摇双声，书传多通。摇翟又作【扌俞】狄，是其明证也。”是须臾与逍遥为声转，皆叠韵联绵。《楚辞》王逸《九思·守志篇》，“陟玉峦兮逍遥”，注，“逍遥，须臾也”。是又一明证。

在汉语中，凡轻飘义的词，往往引申为劲疾、勇捷义。如越字，《说文》“，轻也。”《尔雅·释言》，“越，扬也”。扬也是轻。但《荀子·非相篇》云，“筋力越劲”，由轻转为劲矣。再如赳字，《说文》“赳，轻劲有才力也”，也是轻、劲相成。嫖姚也是兼有轻、劲二义。霍去病为票姚校尉，便是劲疾矫健之义。后为票骑将军，票也是取票姚勇捷之义。因受骑字影响，亦加马旁成骠，仍是骠悍之谓。《文选长杨赋》，“简力狡兽，校武票禽”，李善注“票禽，轻疾之禽也。”五臣本作彯，李周翰曰“彯，疾也”。故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云“彯摇武猛，扛鼎揭旗之士。”《史记·高祖纪》“项羽为人，僄悍猾贼。”《汉书》作慓，师古往“慓，疾也”。或作剽，曹植《白马篇》“勇剽若豹螭”，《考工记·弓人》“则其为兽必剽”。《诗·郑风·清人》，“驯介麃麃”，毛传，“麃麃，武貌”。麃即票也。《尔雅·释天》，“奔星为仢约”。《说文》“仢，约也”。段注“叠韵为训，仢约读如招摇。”亦取劲疾义。

嫖姚既由轻扬引申为劲疾，来形容男子之勇捷，也由轻扬引申为轻盈闲雅貌，以形容姿态之美，尤其是女子体态之美。著名的诗句“窈窕淑女”的窈窕，即票姚之音转。什么“窈言妇德，窕言妇容”等古训，都不过是为诗教附会而已，联绵字可以拆开单用，但决不能拆开解释。《荀子·非相篇》“莫不美丽姚冶”，杨倞注引《说文》，“姚，美好貌”。今《说文》云，“姚，或为姚娆也”。而《礼论篇》又作“窕冶”，注：“窕读为姚，姚冶，妖美也。”故又作妖冶。《楚辞九辩》“心摇悦而日幸兮”，《广雅·释诂》：“姚娧、窈窕、嬥，好也”《释训》“嬥嬥，好也”《诗·小雅·大东》“佻佻公子”，韩诗作嬥嬥，《楚辞·九叹》又作苕苕，皆美好义。毛传训佻佻为独行貌，韩诗训嬥嬥为往来貌，皆误，王念孙有说。汉武陈皇后之母长公主名刘嫖，美玉名曰瑶，亦皆嫖姚为美好之证。还有《神女赋》，“近之既妖，远之有望”，妖，娆也。曹植《感甄赋》，“顾有怀兮妖娆”，也有作妖韶的，复按《广韵》引《声类》云，“嬥，细腰貌”，故也多用以形容舞姿。《楚辞·九思》，“音晏衍兮要媱”，注，要媱，舞容也”。《汉书·礼乐志》“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师古注“招摇，申动之貌。”亦舞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