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淑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之上,她轻盈得仿佛灵魂出窍,一步踏上明镜般的海,波纹四起,前面迷雾尽散。
苍穹之下,蜿蜒的山脉直达天际,月光照映山巅一点白,如同天地为柏淑披上了一顶头纱。
“阿淑——”
柏淑猛然抬头,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她头脑内形成一阵回声。
“阿娘。”柏淑呼唤,“是你吗阿娘?”
“阿淑——”
柏淑拎起裙摆向前奔跑,眼前是破败的村庄,数以千计的人围聚在广场中央;人人蔫头耷脑,神色慌张。
一个头戴灰巾的妇人回过头来。
“阿娘!”柏淑伸长手臂想要抓住妇人;而妇人却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今年轮到谁了?”柏淑听到村长苍老的声音,“柏家二丫头去哪了?”
人群活动起来。
“对啊去哪了?”
“柏二丫头丢了,官老爷指定会降下罪。”
“她去哪了?”
人群发生骚乱,大家惊恐不安,四处游荡。
“看!是柏家大丫头!”
人群中有人发现了柏淑,大家纷纷回头,眼里迸发出贪婪疯狂的凶光。
柏淑眼睁睁看着众人扑过来,疯狂地撕扯着她的手臂,头发与衣衫裙袖。
“柏二丫头呢?!你妹妹呢?!”
柏淑惊惧万分:“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找她。”
平日里最熟悉的叔叔伯伯们眼里流出鲜血,状似恶鬼;他们似乎想要啃肉饮血,恶意遍生:“你妹妹呢?!”
“你妹妹呢?!”
“你妹妹呢?!”
“你妹妹呢?!”
阿娘也过来按着柏淑的肩膀,目眦欲裂,尖声质问:“雾儿呢?你是不是把雾儿弄丢了!”
柏淑瞪大双眼:“不,阿娘,我不知道雾儿在哪,我也在找她!”
轰!
柏淑被突然炸起的巨大声响震得近乎昏迷,醒来目之所见是尸殍遍野,血流为河;浓烈的火光吞噬了村庄,映在天边,与晚霞交相辉映,竟有十分荒诞的美丽。
四周是全副武装的银甲军,破烂高台之上是金帔玉带的明瑄帝,他有着更年轻一些的面容,脸上溅着血,眼神尖锐,手中剑挑着村长扭曲的头颅。
血液顺着老头的断颈苍发流下,滴答,滴答。
明瑄帝的眼珠慢慢挪向柏淑,柏淑抬手挡住眼睛。
明瑄帝张口:“阿雾呢?”
柏淑心跳如雷,剧烈的疼痛与牵扯着心肺的酸苦交汇成河,堵塞在心口,化作泪水奔涌而出。
“雾儿...”柏淑低头痴痴笑了起来,“雾儿,她...”
再抬头,柏淑的双眼布满血丝,看向明瑄帝的目光犹如利刃,寒光乍现,恨意鲜明——
“她是被你弄丢的!”
万千景象颓然消散,化作大漠黄沙细碎碎流向未知的前方;柏淑双手挡住脸颊,被火光一秒吞没。
下一刻,她又伏在水面上,鼻尖上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她睁开眼睛,是一只华彩辉煌的蝴蝶,正好奇地扑棱着翅膀,触须亲昵地蹭蹭柏淑的睫毛。
见她醒来,蝴蝶振翅而飞。
柏淑起身,蝴蝶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似乎在催促她赶紧跟上。
美丽蝴蝶在前面飞,柏淑亦步亦趋地跟随。
她穿过酷热的戈壁大漠,穿过承绮郡的无忧酒楼,眼前是从未见过的风景,直到出现了一座虽只有三层高,但却有插天入云之势的楼阁。
迷雾愈发浓重,遮天蔽日;但柏淑还是从重重白障之间,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身影走进楼阁,没有回头。
“雾儿!”柏淑惊觉,高声呼喊。
蝴蝶落在柏淑肩头,柏淑拼命奔跑。
“雾儿!”
“雾儿!”
“雾...”
“大尚宫!大尚宫!您醒醒!”
柏淑慢慢睁开眼,莫争鸾站在一旁,着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上前一步;宫女摇晃着柏淑的肩膀,神情也急切十分。
“大尚宫可算醒了。”宫女们后退,南旸与南昭上前,一左一右将柏淑围住。
“大尚宫感觉如何?”南昭关切询问。
柏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厢的床上,屋内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我这是...怎么了?”
“大尚宫晕倒在花园华亭下,是这位侍卫发现的。”南昭指了指莫争鸾,“明瑄的贵客抱恙,实在是我招待不周。”
柏淑客气客气:“太子这是哪里的话,应是我抱歉。”
“不必客气。”南昭说:“既然大尚宫身体无碍,那么你们就退下吧。”
郎中们应是,鱼贯而出。
莫争鸾立在床边,不住地看向柏淑。
南昭看了一眼他:“作为侍卫,却没有时刻保护在大尚宫身边,实属失职。”
柏淑声音带着冷气:“太子日理万机,不必替我来评判侍卫是否失职,有劳您费心了。”
南昭神色十分温和,笑了笑:“既然如此,大尚宫就好好休息,初到炽川,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柏淑弯了下眼睛:“慢走不送。”
南旸目光一直盯着柏淑。
她不知在想什么,竟全程没有说话。
屋子清空,莫争鸾一大步窜到柏淑面前;柏淑下床,他想要去扶又不敢,胳膊伸伸落落,最后一下都没有扶到。
柏淑披上雀羽袍,戴上花冠,坐到茶桌前。
“阿姐,你...”
柏淑抬起手打断莫争鸾的话,从怀里掏出纸与笔,刷刷写下几个字:“会写字吗?”
莫争鸾重重点头。
柏淑又写:“是你将我从南旸手里救出的。”
莫争鸾写下:“不是。”
柏淑:“那你看清是你救的我吗?”
莫争鸾:“没有。”
柏淑皱起眉,莫争鸾写下:“那个公主喜欢阿姐。”
柏淑:“你看出来了。”
莫争鸾:“我不傻。”
柏淑:“可以。”
莫争鸾:“既然知道,阿姐为什么还要来?”
柏淑:“别打听。”
柏淑:“没想到你写字很漂亮。”
莫争鸾:“和阿爹学的。”
柏淑:“很好。”
莫争鸾:“阿姐为什么问谁救的你,发生什么事了?”
柏淑:“别打听。”
两人刷刷写了大半天,莫争鸾犹犹豫豫地,最后还是写下一个问题:“感觉阿姐很信任我,为什么?”
和煦的阳光透过雕镂着繁复花纹的窗棂,被分割成相应的形状而照映在玉器之上,熏香意外的很清淡,烟雾仿佛祥云。
柏淑回答:“因为你很漂亮。”
莫争鸾的脸刷一下红了两大团,他有些扭捏,左脚尖着地不停扭动。
他落笔:“阿姐不是说...”,想了想又哗哗划掉,低低笑起来。
柏淑瞅了莫争鸾一眼,并没有理他;她燃起烛灯,将纸张烧尽。
为保险起见,柏淑又打开窗子,让风涌进客厢;半晌后才对莫争鸾说:“从现在开始,你要一步不离地跟着我。”
莫争鸾立刻站直,显现出认真的神色:“是,阿姐。”
二人走到花园,南旸正坐在华亭里。
见到柏淑,南旸没有起身,只是示意柏淑坐到她对面。
柏淑假装没有看见,莫争鸾手臂一抬,正好挡住了南旸炽热的目光。
可能是习武之人恢复能力极强,不到十天,莫争鸾身上的伤就已好得七七八八,在顿顿能吃饱之后还更壮实了一些。
剑眉星目,一条浅浅的伤疤横亘于与双眼平齐的鼻梁之间。
他的眼神不再怯懦,换上了更合身的衣裳,更显得个高腿长,神采奕奕。
在柏淑看不到的地方,莫争鸾与南旸相对一视。
空气中暗流涌动,莫争鸾手臂始终横在柏淑身边,寸步不离。
南旸仍然长裙素妆,但眼神深邃,令人望之而生寒;而莫争鸾目光强硬,带着十分明显的挑衅。
花园锦绣,湖水潺潺而清流,却如同黄泉忘川,危机四伏。
“阿淑,为什么不来?”
南旸打破寂静,直接高声喊道。
柏淑假装惊讶地看向南旸,随后道:“公主何时来的?我竟没有看到。”
南旸笑意盈盈,示意柏淑坐到她身边。
莫争鸾下意识想要阻拦,柏淑微微摇头,他便退到不远处。
柏淑坐在南旸身边,南旸关切问道:“怎么就出门散步?身体好些了?”
柏淑回答:“好多了,多谢公主关心。”
南旸沏了一杯茶:“这是雪华芯,你尝尝。”
柏淑品了一小口,夸赞:“果然是好茶。”
“喜欢吗?”
“不错。”
南旸支着下巴,目光落在柏淑的唇;那张唇颜色清淡,甚至稍显苍白;却如此柔软,仿佛从来都不会从这张唇里说出伤人的话一般。
她回想起那个吻,舔舔自己的嘴唇:“喜欢就送你。”
柏淑扯出一个微笑:“多谢公主。”
清风徐徐而轻暖,空气里留着茶香。
南旸看着柏淑,温柔呢喃:“我会给你一切。”
她说话的音量不大也不小,莫争鸾正好能听到;南旸抬眼看了一眼他,嘴角挂着微笑。
柏淑一愣,随即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肩膀蜷缩起来,咳得惊天动地。
南旸连忙扶起她,一口鲜血从柏淑嘴里猛地喷出,直直泼上脚下繁茂的花枝。
莫争鸾一个箭步上前,从南旸怀里抢过柏淑,语气不悦冰冷:“冒犯公主了,请见谅。”
明瑄国来的贵客突然吐血,众人乱糟糟一顿忙活,最后郎中得出结论:贵客是心火喷涌,并不碍事。
南昭又赶来;仔细嘱咐一通过去又匆匆离去。
南旸没有露面,免了柏淑吐第二口血。
莫争鸾立在门头当门神,付漪坐在桌前长呼短叹:“你这是要干嘛,要是真死在这,你倒是轻松了,我怎么办?”
柏淑道:“你试试?”
付漪切了一声:“我倒想试,公主看上的又不是我。”
柏淑翻了个大白眼:“付大人风流俊秀,文采斐然;谁家姑娘嫁给你都是天大的好福气。”
付漪美了,摇头晃脑哼小曲。
“阿鸾。”
莫争鸾连忙上前:“我在,阿姐。”
柏淑揉了揉眉心:“你先出去,我和付大人谈些事。”
莫争鸾看了看付漪,随后点点头,退出屋子关上门。
一首小曲唱罢,付漪抿了一口茶:“陛下又派了探子来。”
“我当然知道。”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付漪看向柏淑。
柏淑垂下眼帘:“陛下英明神圣,岂是我们能够揣测的。”
付漪叹了口气:“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是个瞎子呢,折腾什么啊你?”
“当然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柏淑抬眼与付漪对视,“你还记得先帝在位时,云城公主曾前往炽川皇宫吗?”
付漪挑起一边眉毛:“当然记得,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茶气袅袅,玉炉上镌刻着幼凰寻宝图,分外鲜明;风吹过纱帐,银链交响,仿佛要吹散前路的污障,扫清肮脏。
柏淑看着付漪,目光沉沉,仿佛藏匿着寒潭:“我有一种预感,等到了京都,找到金蝶楼,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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