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黎明前最黑的那一两个小时,陈九声已经走到半山腰了。
本来离开叶家老宅后,他是准备回五味堂的。但走出大门的那一刻,他看着车子,突然想到小时候的某个地方走走。
戎城海拔比森城高,郊外也不像森城那样有很密集的灯光,天空显得更开阔,闪烁的星光有点像他用炭火烤蚝和烤鳗鱼的时候,滋起的那些火星斑点。脚下的台阶有些湿润,还带着苔藓和雨水的气息。每踩一步,鞋底和台阶的摩擦声在这种静谧时分格外清晰。
他没有打开手机或者手表的探照灯。
他曾经一度很享受黑夜。眼睛适应黑暗后,他反而觉得光会刺痛他回忆里柔软的东西。
他要找的是一块平地。八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起因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记得顾叶为了让他病后的身体迅速恢复起来,每天给他熬Harees吃,就是之前他熬给撒密尔的那种羊肉胡萝卜粥。
等他完全康复后,爷爷曾经秘密地把他和顾叶从森城接来了叶家老宅。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回叶家老宅。
当晚他们还偷偷溜了出来,跑到后山上的一块平地里躺下,想着能否看得见流星雨。
那时他们都还只是八岁的孩子,步子轻快,带着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一路小跑着,顾叶脸上的那种期待和兴奋,就像他夜空中的星星一样。
如今再走同一条路,他一个人,呼吸声平稳到近乎没有。山间的风一阵阵地吹来,凉意窜进衣领,像是无形的冰手,要扒开他的胸膛,扒开他心上的裂缝。
陈九声突然停了下来,望向北方的星空。那一瞬间,他好像又闻到了当年那壶粥的味道。
那是胡萝卜,碎羊肉和米一起熬很久熬出来的香气,淡淡的甜意夹杂着温润的油脂香。
他虽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得病的,但那些日子里那种虚弱的感受,他记得很清楚。
那也是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叫“心疼”的情绪。顾叶那瘦小的身影,那熟练的刀法,胡萝卜刺眼的橘黄,还有顾叶扶着他,喂他一口一口喝粥时眼神里藏不住的担忧……
那时的顾叶,像一条倔强的小狗,竭尽全力地把辛苦挣来的肉骨头,推到他这条虚弱小狗的面前。
陈九声闭上眼,画面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
当时那口温热的粥从喉咙滚进胃里,他突然红了眼睛,有什么液体流了出来。
原来那就叫哭。那就叫悲伤和心疼,原来那些是比快乐更剧烈的情绪,他又感受到了。
当时他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灼烧过,却又出奇地熨帖。
风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把他从回忆里唤回来。陈九声缓缓睁开眼,抬起头。山上的草地已经在眼前铺开,正是当年他们躺下仰望星空的地方。今晚的夜,像一口深井,把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他往前走了几步,草地被夜露打湿了,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陈九声俯下身摸了摸草尖,指尖迅速感受到了冰凉的湿意。那一瞬间,他几乎听见当年顾叶小声抱怨说:“裤子要弄湿了,回去肯定会被发现。”
八岁的陈九声低头看了看,确实裤脚已经有点湿了。虽然他不明白被发现又能怎样,但顾叶这么说,他想了想,突然就伸手把顾叶整个人拽了过来,抱坐在自己身上。
小顾叶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他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问道:“声哥你干嘛呀?!”
小九声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这样你的裤子就不会湿了。”
小顾叶愣了愣,脸涨得有点红,幸亏黑暗里看不见,转过头不敢看他,声音闷闷的说:“那……你的裤子不还是会湿吗?”
“没关系。”小九声说得很自然,就像是理所当然的决定。
顾叶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一阵酸软,又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压低声音说:“你这个笨蛋,到时候不还是一样会被爷爷他们发现嘛……”
“发现就发现。他们不重要。”小九声用额头顶住了小顾叶的额头,一板一眼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重要。”
小顾叶又愣住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意,鼻尖微微发酸。接着他眼睛亮亮地,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小九声的嘴唇,小声嘟囔说:“你也是,你最重要。”
这句话落下时,夜空寂静得仿佛都屏住呼吸。
陈九声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快,好像要蹦出胸腔,下一秒他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小顾叶的嘴唇上,不挪动,他很想要继续感受这种情绪。那让他很兴奋,除了兴奋还有一些很复杂的情绪,当时他形容不出来。
小顾叶安静地被亲着小嘴唇,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的声哥,被温暖地抱坐着。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低下头偷偷地笑了,小九声也笑了。
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互相都能听见。夜空辽阔,繁星静默,但他俩却好像在山间燃起了一堆火光一样,照亮了对方以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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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声凭着直觉找到了自己当年的位置,躺了下来。
当时他们是想看流星雨来着,因为对八岁的孩子而言,流星雨代表着某些心愿也许可以实现。
他没有心愿,顾叶有。他们后来肩并肩地躺下了,也不管露水了,当时夜风很凉,他们也不在乎。
“声哥,你要许什么愿?”小顾叶好奇地问道。
小九声摇了摇头说:“没有愿望。”又很快地补了一句:“许你永远不生病吧。”
当时他病好不久,那种身体崩塌的无力感让他仍然有点恐惧,他不希望顾叶经历那些。
说完他侧过头,看着顾叶问道:“那你呢?”
小顾叶沉默了,目光在夜空中停留很久,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有时候,我会很想见妈妈。”
小九声愣了愣,“妈妈”——这个离他非常遥远的词。当时他看见顾叶眼睛里有光,却不是兴奋的光,而是湿润而微微颤动的。
他们的生母,都是在生下他们的时候难产离世的,也许都是带着悲伤和不舍,甚至还有愤恨。
可不同的是,陈九声从来没想过这些。对于母亲的任何想象,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是为零的。
“如果真的有流星,我就许愿……希望她来梦里见我一面吧。”小顾叶闭上眼睛轻声说,似乎想让夜风带走他心底的思念。
当时的陈九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盯着顾叶,心里涌上一种陌生的酸涩感。
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一种情绪叫做“思念”。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渴望与缺失的纠缠。这也是他在顾叶失踪后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才深刻感受到的。
那一晚,他们等了很久。
终于,一道细小的流光划破天际,迅速消逝。小顾叶猛地吸了口气,双手合十,眼睛紧紧闭上。
陈九声没有许愿,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叶,仿佛从对方的神情里,窥见了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深情。
那一刻,他心里生出了一个他觉得理所当然但世人会觉得很荒诞的念头:要让顾叶见到他的妈妈。
不愧是他,从八岁就想做的事,他真的一直在坚持。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还真就让他研究成功了。
陈九声低下头,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土,看着它从自己的指缝里流失,然后重新抬头看星空,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再不出现,我真的生气了。”
山风似乎听到了他的心愿,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就像是在回应说:我要回来了,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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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此刻,另一个也想见妈妈的人,正开车从营地赶回戎城,要到五味堂找这个,可能让她见到妈妈的人。
“陈九声,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给我等着!”江凛拍了拍方向盘,咬牙切齿地说。
此时东方已经开始泛起牙龈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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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后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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