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项目被按下了暂停键。因为“零号”样本陷入了永久的沉默,不论他们怎么进行物理或化学的刺激,它都不再给出任何信息。
那只在生态模拟区骤然基因崩溃的白化卷尾猿,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中央基地高层内部关于“零号”研究价值的大部分争论。恐慌如同无形的霉菌,在基地森严壁垒的缝隙里悄然滋生。虽然紧急检测确认了白猿的崩溃与BSL-4的微量泄露并无直接关联——其体内检测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具潜伏性的基因污染标记物碎片,来源指向一批从西部基地交换来的实验动物饲料添加剂——但这非但没有平息恐惧,反而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更广的涟漪。
西部基地的阴影,远比想象中蔓延得更快、更隐蔽。
中央基地最高安全委员会经过连续三天的激烈辩论,最终在江燊代表的强硬派推动下,做出了一个折中但极其保守的决定:无限期暂停对“零号”的任何主动研究操作,将其转入最高级别的“静默封存”状态。BSL-4区域彻底封锁,仅保留基础维生和监控系统,由江燊的直属卫队二十四小时轮值看守。同时,启动对中央基地内部所有来自西部基地的物资、人员及生物样本的全面回溯筛查。
《人类基地和平共处原则》中关于“信息透明”的条款,在现实的压力下被悄然搁置。对外的通告语焉不详,只说是“发现潜在生物安全风险,提升内部管控级别”。基地内部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曾经象征希望的生态模拟区,也暂时关闭了部分敏感区域,游客稀少,弥漫着一种草木皆兵的紧张感。
林昫的研究权限被暂时冻结。他提交的关于“零号”基因污染标记物潜在干预窗口的分析报告,被安全委员会以“风险过高,证据链尚不完整”为由,束之高阁。面对冰冷的决定和弥漫的恐惧,他那颗执着于探究真相的心,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引经据典的《地球保卫协章》,在现实的铁壁面前,似乎也变得苍白。
他被强制安排了四天假期。理由是“缓解精神压力,保证后续工作状态”——这更像是一种变相的隔离观察。
中央基地的生活区,位于巨大的穹顶结构下方中层,与上层的核心研究区和下层的生态区、工业区严格分隔。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模拟日光的顶灯按照设定好的时间表明灭。通道宽敞、整洁、一尘不染,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两旁的居住单元门牌统一,排列得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恒定的低鸣,过滤后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缺乏生命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高效、安全,却也像一幅凝固的、缺乏色彩的铅笔画,枯燥得令人窒息。
林昫的住所编号是D7-23,直到他住进来那天他才知道那位A**事长官就住在他的旁边,中央基地在肯定他的才华的同时,也变相地监视着他,震慑着他。他刷开厚重的合金门,走了进去。与外面通道的冰冷不同,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间不大,但布置得异常温馨。暖色调的灯光取代了刺目的白光。地上铺着厚厚的米白色绒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实体书籍和资料板,旁边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盆长势喜人的绿植——耐阴的蕨类、叶片肥厚的虎皮兰,还有一盆从东部基地带来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微型蝴蝶兰,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顽强地绽放着生机。墙上挂着几幅描绘东部基地风光的数字画:夕阳下金色的稻田、被巨大透明穹顶覆盖的繁茂城市森林、孩子们在社区花园里追逐彩色泡泡……每一幅都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豆香和一种清冽的植物精油气味。
这里是林昫精心构筑的、对抗基地冰冷规则的小小堡垒。他脱下制服外套,换上柔软的米色家居服,走到那盆蝴蝶兰前,指尖轻轻拂过娇嫩的花瓣。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东部基地的家。
记忆中,母亲的小院里总是种满了各种花草,一年四季色彩不断。父亲会在工作台前修理一些小玩意儿,收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老歌。邻居家飘来的饭菜香,孩子们放学后的嬉闹声,社区活动中心傍晚的广场舞音乐……那些嘈杂的、充满生机的、带着泥土和食物气息的声音,是生活的底色。而在中央基地,只有永恒的、被精心调控过的“安静”。这种安静,有时比“零号”的嘶吼更让人心慌。
他给自己冲了杯手磨咖啡,苦涩的香气稍微驱散了些许疲惫。刚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坐下,准备翻阅一本关于古地球植物基因图谱的书籍,一阵轻微的、持续的抓挠声从门口传来。
“嗯?”林昫疑惑地起身。他在这里没什么访客,尤其是休假期间。
走到门边,透过门禁的可视屏,门外空无一人。但抓挠声更清晰了,似乎……来自门缝下方?
他狐疑地打开门。
一团毛茸茸的灰白相间的东西“嗖”地一下,擦着他的裤脚就窜进了屋里,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林昫吓了一跳,低头看去。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美国短毛起司猫。圆滚滚的脑袋,银灰色的虎斑纹路间点缀着大块的乳白色,像打翻的牛奶泼洒在缎子上。它有着一双清澈的琥珀色大眼睛,此刻正毫不客气地在林昫家柔软的地毯上踩了踩,然后轻盈地跳上了沙发,找了个最舒服的角落,旁若无人地开始舔爪子梳理毛发,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林昫认得这只猫。它就住在……隔壁D7-24。它的主人,是江燊。
这只名叫“起司”的猫,是基地生活区里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据说它是江燊在一次清剿旧时代废墟的“拾荒”行动中意外救下的幼崽,后来就一直养在身边。在纪律森严的军队系统里,这几乎是唯一被允许的“私人情感寄托”。起司的性格也像它的主人一样,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孤傲,除了江燊,它对其他人基本爱答不理,更别提主动串门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林昫看着沙发上那团自顾自享受的毛球,有点哭笑不得。他试着走近,轻声呼唤:“起司?回家去?”
起司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敷衍地“喵”了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舔毛,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尾巴尖还悠闲地晃了晃。
林昫无奈,只好走到隔壁,按响了D7-24的门铃。
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江燊站在门后,他似乎刚结束一场高强度训练(或者只是日常的体能保持),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露出线条流畅有力的手臂和宽阔的肩膀。几滴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麦色的皮肤在走廊冷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带着一股强烈的、刚运动完的热力和压迫感扑面而来。看到门外的林昫,他锋利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林副主任?”他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低沉而富有磁性,在这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事?”
林昫被他身上那股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耳根莫名有些发热。他移开视线,指了指自己家敞开的门:“江长官,你的猫……跑到我家了,不肯出来。”
江燊的目光越过林昫的肩膀,看到了自家那只正霸占着别人家沙发、一脸“朕很满意”表情的起司。他眉头微蹙,迈步走了出来,走向林昫的家门。
他的靠近让林昫又往旁边让了让。江燊走进林昫的家,目光快速而锐利地扫过这个与他家截然不同的空间——温暖、拥挤、充满了生活的细节和属于林昫个人气息的绿植与书香。这与他那间只有必要家具、色调冷硬、干净得像军用仓库的居所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异样。
“起司。”江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命令的口吻,对着沙发上的猫。
起司抬起头,看到主人,亲昵地“喵”了一声,但身体纹丝不动,甚至还伸了个懒腰,露出了柔软的肚皮,一副“快来撸我”的架势,完全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江燊:“……”
他耐着性子走过去,俯身想把它抱起来。谁知起司灵活地一扭身,躲开了他的手,跳到了沙发靠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尾巴得意地翘着。
“下来。”江燊的声音沉了几分,透着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宠溺。
起司轻盈地一跃,直接跳到了旁边的书架上,稳稳地落在几本书的缝隙间,低头看着自家主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有本事你上来抓我”的挑衅。
江燊的脸色有点发黑。他身高腿长,但书架的空间有限,强行去抓很可能会碰倒林昫的书。他堂堂A国最高指令长官,在战场上令行禁止的铁血军人,此刻被自己养的猫堵在书架前,进退两难。
林昫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嘴角极力地抿着,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冰山美人此刻眼中漾开一丝极淡的涟漪,仿佛寒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他没想到,冷硬如江燊,也会有被一只猫拿捏得如此狼狈的时候。
江燊似乎察觉到了林昫的视线,有些尴尬地直起身,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持威严:“它……有点认生。”这个解释听起来毫无说服力。
就在两人一猫僵持不下,气氛微妙又尴尬时,一个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刚出炉的合成肉馅饼,还热乎……呃?”
江疏拎着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纸袋,兴冲冲地出现在门口,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屋内的情景时瞬间凝固。
只见他们那位平日里一丝不苟、气场迫人的最高指令长官江燊,正微微仰着头,一脸严肃(或者说无奈)地盯着书架上一只趾高气昂的猫。而林昫则站在几步开外,侧着脸,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极其罕见的、近乎促狭的笑意?这画面冲击力太强,江疏一时有点懵。
“江……江长官?您也在啊?”江疏结结巴巴地打招呼,目光在江燊、林昫和书架上的猫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八卦的探究。
几乎在江疏话音落下的同时,另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贺屿手里拿着一个加密文件板,走到D7-24门口,发现门开着,里面没人,一转头,目光也精准地捕捉到了D7-23门内的“盛况”。
贺屿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到了自家长官那略显僵硬的背影,看到了书架上的猫,看到了表情微妙的林昫,还有门口一脸震惊加憋笑的江疏。他刻板严肃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面无表情,只是握着文件板的手指微微收紧。
空气仿佛凝固了。
四个人,一只猫。沉默在弥漫着咖啡香、肉饼香和猫毛的空间里无限放大,尴尬指数直线飙升。
江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门口的江疏和贺屿,最后落在书架上的始作俑者身上。起司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咪呜”了一下。
林昫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此地的主人,他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向江疏手中的纸袋,又瞥了一眼贺屿手中的文件板,心中飞快地权衡着。
“咳,”林昫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稳,“既然……都来了。江疏带了吃的,贺屿中尉应该也是找江长官有事?不如……一起进来坐坐?我刚好在准备晚饭。”他顿了顿,目光看向江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礼貌性的邀请,“江长官也……留下来吃个便饭?顺便……等起司玩够了?”
这个提议,纯粹是为了缓解这该死的尴尬。林昫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让最高指令长官、他的副官、自己的助手,加上一只猫,挤在自己这个小小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家里吃饭?
江疏眼睛一亮,立刻接话:“好啊好啊!昫的手艺可好了!是吧,江长官?”他完全无视了江燊那黑沉的脸色。
贺屿没说话,只是看向江燊,等待指令。
江燊的目光在林昫那张清冷漂亮却带着一丝窘迫的脸上停顿了两秒。他当然不想留下来,这太不符合他的风格,也太……不“军事”。但看着林昫眼中那抹强装的镇定,再看看书架上一副“不关我事”模样的起司,以及门口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他沉默了几秒,就在林昫以为他会断然拒绝时,江燊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那……打扰了。”他转头对贺屿说,“文件不急,晚点处理。”
贺屿:“……是,长官。”他的表情依旧刻板,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活久见”的情绪。
于是,在起司猫无辜的注视下,一场由猫引发的、极其诡异的邻里“聚餐”,在中央基地D7-23号冰冷的合金门后,一个充满咖啡香和植物气息的小小空间里,被迫拉开了序幕。
林昫转身走进开放式的小厨房,打开恒温储藏柜。他需要做点事来掩饰内心的混乱。拿出几盒配给的新鲜蔬菜和合成蛋白块,又翻出自己从东部基地带来的、珍藏着舍不得吃的最后一点天然香料。厨房里很快响起了洗切和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
江疏熟门熟路地帮忙摆好餐具,顺便把带来的肉馅饼放到桌上,香气四溢。
贺屿则像一尊门神,笔直地坐在客厅最靠边的一张椅子上,目不斜视,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江燊则站在书架前,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终于开始慢悠悠往下爬的起司,眼神复杂。他高大的身影与这个温馨的空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起司终于跳回了地面,迈着优雅的猫步,无视了自家主人,反而走到林昫的脚边,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腿,然后找了个离厨房不远、能闻到食物香气的地方,蜷缩下来,继续打盹。
江燊:“……”
厨房里,林昫系着一条浅灰色的围裙,暖色的灯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他将切好的蔬菜下锅,油花滋啦作响,升腾起带着香料气息的白雾。这烟火气,在这冰冷的基地里,显得如此珍贵而温暖。江疏凑过去帮忙,低声说着什么,林昫偶尔点头,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江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柔和的笑意吸引。他看着林昫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炒着锅中的食物,看着暖光下他细腻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看着那几缕垂落额前的柔软黑发……这个在实验室里冷静锐利、据理力争的科学家,此刻在厨房的烟火气中,竟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令人心动的美感。像一幅冷色调的工笔画,被染上了温暖的油彩。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和模拟日光灯。东部基地的稻田、城市森林、孩子们的笑脸……那些画面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林昫要把自己的小空间布置成这样了。那是他对抗这个枯燥、压抑、充满未知威胁的“方舟”堡垒的唯一方式。
锅里的食物散发出越来越浓郁的香气。起司的咕噜声更响了。
“吃饭了。”林昫清冽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客厅里微妙的沉默。
他将最后一道散发着诱人色泽的番茄烩合成牛腩端上桌。小小的餐桌被摆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食物的香气冲散了最后一丝尴尬的残余,带来一种奇异的、属于“家”的暖意。
江疏欢呼一声,率先坐下。贺屿迟疑了一下,在江燊的默许下,也坐到了桌边。
江燊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在饭香中终于舍得挪窝、凑到桌边好奇张望的起司,又看了看桌边等待的几人,尤其是系着围裙、神色平静的林昫。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冰冷的金属椅背硌着他坚实的背肌,但食物的香气和眼前这难得的、带着生活温度的景象,却让他紧绷的神经,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
“开动吧。”林昫轻声说。
灯光温暖,食物氤氲。在这冰冷的基地深处,在这被无形阴影笼罩的“假期”里,一场由猫引发的意外,让原本界限分明的两条平行线,在锅碗瓢盆的交响和食物的香气中,产生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化的交集。
关于这三个基地,我打算在后期番外进行详细介绍,简单来说:东部是最宜人居住的地方,所以最有生活气息;西部是经济区,最为繁华,但是末世后,经济并不是最重要的,医疗和环境才是最重要的,西部本身先天资源不足,所以想要在这种人类集体下获得物资就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就是为什么要隐瞒的原因;环太平洋中央基地是最好的资源地区,因为这里先天没有怎么被污染,所以它会集中人力,物力,尤其是世界顶尖的科技和生物还有军事,所以本身不会让太多普通居民进入,它类似于一个巨大的研究中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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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凝固的阴影与意外的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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