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越过蔚蓝的晴朗天空,发出清脆的鸣叫。
神原琉花抬起头,啃了口手中的野果,面露苦色,忍不住扭头对身旁的竹本久道:“竹本,我们都走了好几个时辰了,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清州城啊?”
“快了快了。”竹本久挠挠头,无奈地回道。
“……第七次。这是你第七次跟我说‘快了’。”神原琉花叹了口气,站在原地活动了下自己酸痛的脚掌和脚腕,疲惫得仿佛刚跑完一个半程马拉松,还是穿拖鞋跑的那种。
这倒不是神原琉花娇气。随便换一个普通人来,恐怕都会像她这样忍不住叫苦。
天没亮大约凌晨三四点起床,然后随便塞点冰冷的剩饭后就出门,一口气连走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更别说身上还背着水和干粮,简直是负重山地越野,这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神原琉花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在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把小春送给自己的草鞋脱下来,换成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脚上穿着的运动鞋。不然现在的心情可不止是痛苦这么简单,而是“谢谢,人是两小时前走的,已凉透”。
另一旁的小春也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就是因为村子离城里太远了,所以我才很少去城里玩。之前去城里,也是搭了别的村子的便车。哎,这次不是为了琉花酱,我才不会出门呢!还要走路过去,真是累死人了。”
“啊,可是小春你在神原小姐来之前不就老是嚷嚷着要村长带你去清州城里玩吗?”竹本挠挠头,特别诚恳地发出疑问。
小春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些慌张地强行回嘴道:“我那只是随便说说!你看我家那老头!有哪一次真的带我去城里了?说到底,还是我们村子太穷了。要是我们家有头马就好了,牛也行啊!那我们就能每个月都坐车去城里了。”
竹本眨眨眼,老实地回道:“就算有牛马,村长他们也不会让我们用来拉车的,只会拿那些牛马去耕田。对村长这些老一辈来说,牛马可比人要宝贵多了。反正我们走走路也不会死,就是累了点。如果我们赶着牛车马车去城里,万一丢了呢?那不就倾家荡产了吗?”
小春白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道:“竹本君!你就不能保持安静吗?不要残忍地打破我的幻想啊!”
竹本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连忙向她道歉。
小春叹了口气,她也知道竹本说的是实话,只能嘟囔一句:“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太穷了。啊啊啊,如果我们有钱就好了。钱真是个好东西。”
小春突然站住脚,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拢在嘴边抬头朝着天空大喊道:“我真的——好想——做个——有钱人啊啊啊!”
余音回荡在天空和茂密的树林中,惊飞无数飞鸟。竹本瞪大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神原琉花却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她点点头,表示赞同道。
然后她踢踢腿,扭扭腰后,也学着小春的样子,双手在嘴边作喇叭状朝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荒凉土路大声喊道:“我也——好想——做个——有钱人啊啊啊!”
竹本见此,挠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也学着其他两个人的样子,中气十足地对着道路两旁的山野密林道:“那让我也——做个——有钱——人吧!”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后,忍不住笑成一团,漫长旅程中积累下来的烦躁和压力仿佛一扫而空。
竹本提议道:“再走七八里路,我们就能走到大路上了。那里有家可供来往行人歇脚的茶屋,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上路。”
神原琉花和小春精神一振,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连忙催促他道:“那还等什么呀?我们快点走吧。”
竹本所言不假。在太阳升至最高点前,他们一行人果然走出小路,来到了通往清州城的大路上。
从小路出来的那个瞬间,热闹喧哗之意扑面而来。大路依然是土路,却修整得十分结实宽阔。路上背着行囊、挑着行李的旅人不绝如缕,人声鼎沸。马车牛车独轮车往来辚辚,扬起阵阵飞尘。其中还有不少或精致或朴素的小巧轿子,被前后两个矮小健壮的力夫抬在肩上,匆匆走过。
“清州城是尾张府的中心,是历代织田本家的居所,听说最初还是那个尾张守护斯波家建造的。”竹本一边领着神原琉花和小春往前走,一边充满感慨地向她们介绍道:“不过现在斯波家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尾张府已经是织田氏的天下。此一时彼一时,谁又能想到呢?曾经的主君沦为草芥,昔日的下臣一步登天。”
神原琉花挑挑眉笑道:“所以才会是战国乱世嘛。”
竹本愣了下,然后露出个憨厚的笑容摸头道:“神原小姐说的也是。”
“这条大路真是热闹啊。光看这条路都能够想象出清州城的繁华。”神原琉花转开话题,兴致又回到了眼前,这可是战国时代的商路啊!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跟大河剧里演的很相似,又有点说不清楚的风味。毕竟这可不是演戏,而是无数活在当下的现实人类的生活本身。
竹本点点头道:“这是清州大道,是火之国内最重要的商路之一。沿着这条路走,北上可去往美浓、越前两府,向西则连通伊势府,往东则是三河府。”
神原琉花瞪大眼睛:“那这条路不是几乎贯穿了半个火之国?”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下,“尾张、美浓、越前、伊势、伊贺、三河、近江、山城、大和……火之国是分为这九个府吧?”
她不确定地望向竹本,竹本笑着点点头。
“那这真是条了不起的路啊。”神原琉花感慨了一声。
“啊,我看到了。是茶屋!”旁边的小春突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喊声。她对竹本和神原琉花讲的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一心扑在找茶屋这个事情上,终于让她找到了。
小春拉起神原琉花的手,避开人流,兴冲冲地往茶屋走去。竹本跟在她身后,露出个无奈又纵容的笑容。
一面写着“茶”的布幡用竹竿支起,斜斜地插在路边,为往来行人指明了茶屋的方向。说是茶屋,实际上只是用竹竿和木板支棱起来的半开放式的棚子,就坐落在一棵高大茂密的老松下,恰好能为干渴的行人遮遮毒辣的太阳,提供几碗解渴的饮品。
一个老翁正在一个大瓮旁忙活。另一旁的炉灶上,一个用白布包着头发的年轻妇人也在低头煮着什么东西。茶棚内,放着十来张矮小的长凳供客人们坐下歇脚,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脸上挂着笑容,在其间随着客人的呼喊跑来跑去地招呼他们。
“太郎,我的毛豆呢?”“还有我的麦茶!”“太郎,把你家煮的鸡蛋再拿过来几个。”这样的声音混杂着笑声谈话声在茶棚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小春站在棚外,满脸的兴奋变成失落,略微有些嫌弃地扭头看向竹本:“……这就是你说的茶屋?跟清州城里的差好多啊。”
“毕竟这里是在清州城外,比不上城里繁华也很正常。只要能够让我们坐下来歇歇脚喝口水就足够了。”神原琉花安抚了下小春,无奈地笑道:“走了这么久,我也是要坚持不住了。”
小春其实也不好受,她长这么大都没走过今天这么多路,现在是腿也酸脚也痛,喉咙也干裂得不行。只是为了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保持颜面,才一直强撑作活力满满的样子罢了。
竹本对此心知肚明,不需要她再说,便连忙道:“那我们就赶快进去休息一下吧。我去向店家买点吃的,你们就先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
“谢谢你,竹本桑。”神原琉花上前扶住小春的手臂,对竹本露出抱歉的笑容:“还是要麻烦你了。”
“我是做惯了粗活走惯了山路的人。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神原小姐太客气了。”竹本无奈地笑道,“再说了,出门在外照顾一下女孩子,这也是男子汉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神原琉花扶着小春找了张最角落没人坐的长凳坐下。两人刚一坐下,那个一直在店里跑腿的小孩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机灵的黑眼睛转了转,问道:“大姐姐,你们要买煮毛豆吗?”
神原琉花见他可爱,便忍不住笑着逗他道:“谢谢你哦,但是我们不吃毛豆。”
“我妈妈做的煮毛豆很好吃的!大姐姐你们这么漂亮,买一点毛豆吃也不会亏的。”
小孩知道自己长得可爱又年幼,一向都很讨女性喜欢,便努力发挥自己的优势,睁大眼睛用软软的声音对神原琉花她们撒娇道。
神原琉花还是微笑着摇头,小孩还是不肯放弃继续问道:“那漂亮的大姐姐你们要吃煮鸡蛋吗?鸡蛋都是今天我亲手从鸡窝里收的,很新鲜也很好吃哦~”
神原琉花犹豫了下,这让小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便更加卖力地围在她们身边推销起来。
“谢谢你,但是大姐姐很穷,没有钱。”神原琉花叹了口气,把背后的包裹解下来放在膝盖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两个梅子饭团对他晃了晃道:“而且我们自己带了吃的,就不麻烦你啦。”
“切,小气鬼。没钱不早说,浪费我口水。”
小孩见此,原本甜甜的天真笑容立刻收了回去,肉肉的小脸一绷,嘴巴不屑地往下一撇,往旁边啐了一声,竟然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神原琉花的笑容僵在脸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小春在旁边看完全过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些商人家的小孩就是这样,跟他们的父母不学好,都是见钱眼开。琉花酱不用太在意啦。”小春安慰她道。
“可、可他看样子才六七岁吧?”神原琉花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但说到这里,她梗了下,不由自主地想起数日前在野猪口中救下她的那个宇智波孩子。
同样是六七岁的年纪,忍者的孩子能杀死野猪,商人的孩子就不能看人下碟、逢高踩低了吗?
神原琉花不由得摇摇头,早熟啊早熟,这群战国时代的小鬼!
不过那个宇智波的孩子比这个小孩要可爱多了。她记得斑说过那是他的亲弟弟,名字好像是叫……啊,是泉奈。
要找个机会好好向对方道谢呢,毕竟是他救了她。
神原琉花在心里盘算着,估计还要带点礼物去致歉。明明当时是她拜托泉奈帮忙出去寻找药物,却没等到他回来就“被迫”不告而别了。那个孩子一定很伤心吧,嗯!这次去清州城就好好买点礼物,回去就拜托斑去拿给他弟弟,作为自己表示谢意和歉意的心意,请对方收下吧!
“来,这家店的麦茶还蛮出名的。先解解渴吧。”竹本端着茶水走回来,打断了神原琉花的思绪。
小春拉着竹本,语速轻快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竹本听完后,对神原琉花无奈地笑道:“嘛,太郎虽然有些贪财,但也是事出有因。他本质上并不是个坏孩子,神原小姐就原谅他吧。”
“哦,听起来竹本桑好像知道点什么。”神原琉花眨眨眼,稍微来了点兴致,便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反正现在也挺无聊的。”
竹本犹豫了下,小春便在旁边撺掇道:“我也很感兴趣呢~竹本,你就说说嘛~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当聊聊八卦好了。”
听到小春都这么说了,竹本只好点点头。见此,小春便低声欢呼一声,动作轻快地从背后的包袱中拿出梅子饭团、喝水用的竹筒还有一小包腌萝卜放在膝盖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
“我其实知道得也不多。”竹本抓着饭团一边啃一边含糊地说道,“这家茶屋的主人姓平川,就是那个在水瓮边给客人舀茶的老翁。”他用眼神示意了下,“旁边那个正在煮东西的是他的儿媳妇,也就是太郎的母亲。”
“据说原本平川家还是在清州城里做生意的,家境也算得上富裕。只是这家的男主人不小心得罪了城主大人,被没收家产赶了出来,家道中落。男主人本来手头还有点余钱,想要铤而走险,进批货卖去伊贺。”
竹本说到这里,小心地往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小春也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连连摇头。神原琉花困惑地皱起眉,小声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去别的地方贩货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为什么说是铤而走险呢?”
“噢,对了,琉花酱你还不清楚。”小春恍然大悟,然后拉着她低声解释道:“伊贺啊,就是那个被大名下令封锁的伊贺啊。”
神原琉花一惊,这个伊贺难道也和她所在的原时空里的伊贺有一样的遭遇吗?
没等她细想,竹本就接着小春的话头继续往下说:“伊贺府原本也是个繁华的地方,靠近京都近畿地带,不愁吃不愁穿。但是现在嘛,神原小姐,你知道伊贺如今最出名的是什么吗?”
“伊贺忍者?”神原琉花反射性地说道。
“噢,神原小姐你这不是很清楚吗?”竹本惊讶道。
神原琉花尴尬一笑,不过竹本也没在意,继续道:“那神原小姐知道伊贺众为什么会变成忍者众吗?”
神原琉花摇摇头。
竹本笑了一下,直说道:“因为穷。”
“要知道,做忍者一般都很遭人鄙薄的,因为世人认为忍者所做的事情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阴暗勾当,不是潜入敌方暗杀,就是偷摸搜集情报,比不上武士在战场上获取荣耀来得光明正大。当然,现在武士已经渐渐没落,战争的发起和行动任务已经逐渐交到大型的忍族手里。现在的贵族武士们,他们的主要任务不再是打仗,而是挣钱,挣得越多越好。”
竹本停下来,喝了一口自己竹筒中的水。
神原琉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由于忍者这一专业雇佣军的出现,统治阶层的重点职能从军事转移到了民生管理和经济决策上。换句话说,在贵族逐渐丧失军事统帅的角色时,传统的、通过军功自下而上晋升的途径已经被封死。”神原琉花顿了顿,皱起眉头道:“那我有个疑问,现在还有新的贵族诞生吗?”
竹本认真地想了想后道:“这么说来,近年来以军功得到封地的武士们却是变少了很多。但是也有不少大商人得到城主的召见,并且获得官职,这种算神原小姐所说的新贵族吗?”
“唔,也算吧。”神原琉花点点头,明白了竹本的意思,嘀咕道:“不过这种只能获得官职却无法获得封地的新贵,和以往的旧贵族相比,能够动用的力量可是大大不如啊。”
换句话说,忍者以及忍族的出现带来了军队专业化和雇佣化。能够使用查克拉的军队毫无疑问比普通人组成的军队要强大得多,没有一个统治者会傻到用自己的普通军队去对抗敌人的忍者军队。这就导致了所有的统治者都不得不争前恐后地去雇佣最强的忍者军队。
也就是说,能够决定国战胜败的,不再是国家本身的军力,而是其财力。
钱财的多少,决定了他们所能支配的忍者数量和质量,也同时决定了他们所掌握的权力大小。
这是何等畸形的发展啊。神原琉花思考到这里时,竟然冒出点点冷汗。
如果要比喻的话,这个存在忍者的世界,就像是原本时空中战国时代和江户时代的诡异糅合体。表面上是战国群雄争霸天下,实际上却是经济为王以财服人。前者诞生了依靠军功获得封地的旧贵族,后者诞生了依靠才能获得官职的新贵族。
两者的差别之大,犹如天堑。
神原琉花认为只有前者是真正的贵族,后者不过是为贵族服务的官员罢了。
真正的贵族,是统治阶层的一员。这意味着,他们拥有最基本的争霸天下的潜力,那便是他们手上拥有完全自治权的领地,这是他们权力的来源。
而官员的权力来自领主的委任,实质上是领主权的部分委托,可以轻易地被领主收回。这就决定了官员作为为领主服务的专业人员,哪怕手里有再多钱财,也是无根之浮萍,缺乏根基。
神原琉花感叹了一声。
在原本的正常战国时代里,下层武士和平民还有能够依靠军功而完成阶级跃迁的可能。而在贵族阶层丧失了传统的军事职能的这个奇特世界,这条通往统治阶层的道路已经被封闭。
另一方面,忍者的出现,让统治者掌握了以金钱资源替代军事人力的可能性。而在封建时代中,掌握生产资料的是统治者本身,他们是社会资源的绝对支配者。只要封建的生产关系还存在的一天,他们的地位就不会被动摇。
正常来说,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地步,它便会反过来改变生产关系。这便是社会自发的前进和改革,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但是,它存在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一个致命的前提,那便是——
——统治者是可以被推翻的。
想到这里,神原琉花头皮一麻,额头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可是在这个时代,掌握了社会资源的统治者群体,与被社会资源所支配的、掌握了绝对武力的忍者群体,两者无意识的结合真的能够被底层民众所推翻吗?
神原琉花一抖,仿佛电流窜过脊椎冲上天灵盖,手中握着的竹筒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发出脆响,然后淙淙的清水流出在布满尘土的地上浸出一片不规则的湿痕。
“啊,你怎么了琉花酱?”小春关切地问道,“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我没事,就是突然想到了点过去的事情。”神原琉花勉强地笑了笑,对着棚外的晴朗天空长叹了一口气,俯身捡起地上的竹筒,简单地冲洗一下,又从小春那里接过她递过来的新的麦茶。
也就是说,统治者阶层在这里完成了几乎是牢不可破的阶级固化。
只要人们的观念尤其是忍者的观念不发生变化,这些盘踞在最上头的贵族们就会永远世代相传。
——就因为忍者的出现。
“……这真是个,何其荒谬的世界啊。”
神原琉花喃喃自语,对着天空又长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麦茶猛地灌了一大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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