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不记得了

生平第一次,有人如此尊重他的意见。

其实慈默看出来白毅并不想离开,但牧修远给了他一个眼神暗示,或许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留一些空间给慈默是最好的,只能勉为其难地暂且退出了房间。

在合上房门之前,白毅扒着门框说需要什么喊他一声就好。

过了半晌,慈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但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白毅在外面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白毅停顿了一下,说家里什么都有,不想吃家里做的也可以叫外送。

但慈默现在根本没有胃口,便回绝了。

房间的侧面放着一个全身镜,慈默站在镜子前,审视着这具身体。

自从在这里醒来,他一直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羽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臂,骨肉匀停,细条条一根,似乎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但他就是感觉到不一样了。

望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他忽然有些生气。

变成这样也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未有过取代他人的想法,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一切,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身份活下去?

他倒是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要他说服了自己,便能心安理得地替白风眠过起优渥的生活。

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就算别人发现不了,这个事实也会成为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无法拔出,只会越陷越深。

他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刻意没有穿鞋——低温似乎能让他清醒一些,他需要冷静。

外面阳光正好,春和日丽,一派繁荣景色,空中不时现出飞鸟的身影,透过落地窗,这里能直接欣赏到市中心的美景。

好像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可慈默觉得自己站的地方却开始腐烂,好像他是污染的源头,是需要擦除的污垢,烟头上掉落的火星。

他想念他的小屋,哪怕那里经常漏雨,一点油烟就飘的满屋子都是,但那是他的家,他知道不论在外面如何劳累,只要能够回去,他的小窝就能稳稳地接住他。

那里的一切都属于他,都是他最熟悉的。

慈默很少丢掉没有用坏的东西,一方面是因为没有钱买新的,另一方面是他舍不得。

东西到了他的手中,就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让他没办法随意割舍掉。

冯川曾说他这是恋物癖,说他有病,但慈默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顾自给那些陪伴他的二手家具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那张表面有些磨损的小圆桌叫三条腿,因为它有三个支架;衣柜叫大肚腩,因为能装下很多东西;而他最喜欢的小床,慈默管它叫摇摇船,因为它的一只脚缺了一块,不垫东西是站不稳的。

慈默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每一件他都很珍惜。

到了这里,房间像大厅一样宽敞,整块的大理石地板一尘不染,床上放着被子和好几个羽绒枕头还剩下一半的空间,简直可以在上面来回打滚。

这可比他的屋子要完美多了,但慈默却只想回去。

他想要回自己的生活。

可是……他还回的去吗?

如果他到了这具身体中,那他自己呢?

回去的时候郑阿姨好像还很担心他来着,万一她发现自己躺在屋里没了气息……

想到这儿,他心里好像被烫了一下,连带着全身都开始发热。

过了一会儿,慈默才意识到这并不是错觉——

他真的开始发烧了。

以前体温升高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冷,会止不住地发颤,但他这时候却只想接近能让他降温的东西。

于是,他直接躺在了地板上,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像是快要中暑的人急切地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擦洗身体。

慈默确实经常生病,但从没有来的这么急,这么重。

前一分钟,他还好端端地研究自己胳膊上包扎好的伤口,紧接着就毫无预兆地烧成了一块炭火。

慈默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面饼,被厨师架在火上烤,他被压得扁扁的,简直熟透了。

为了让自己好受点,他把袖子卷了起来,让更多的皮肤贴着地面。

他迷迷糊糊的好像要睡过去,很多杂乱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里面有郑阿姨,有冯川,还有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在树林里狼狈地奔跑,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最后,是有节奏的敲门声让他从晕乎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白毅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说医生交代过了,醒来必须要吃点东西。

白毅在楼下跟妻子与牧修远高强度就孩子的问题讨论了两个小时,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不能操之过急,可以先了解一下孩子之前的生活,等熟悉起来隔阂自然就消除了。

又等了一会儿,慈默还是没有动静。

总关在房间里不吃饭怎么行,会饿坏身子的。

思索再三,白毅决定再上去跟慈默谈谈,总要哄着人多少吃点。

牧修远叫住他:“白叔,风眠要是不想下来吃,你就说可以把食物送上去,他一个人在房间吃,就不会不自在了。”

白毅有些惊讶于他的细心,点了点头。

他确实能感觉到慈默对他们的排斥,或许让他自己吃饭会更舒服些。

不过慈默没有在卧室吃东西的习惯,他趴得久了,感觉浑身无力,心想是该吃顿饭了,要是在这儿饿死可就太好笑了。

他应了一声,爬起来准备去开门,走到一半又拐回去穿拖鞋。

对着外人,他还是有些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在他说出“不用,我下去吃”这句话后,白毅喜形于色,一边带着他下旋转楼梯一边问他想吃什么。

“海鲜拼盘怎么样?家里的厨师做烤羊排是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说完,他才想起慈默现在不该吃那么油腻的,又改口说来点养胃的粥也不错。

慈默其实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只顾着看室内的装潢了。

这里真的……不是为了接待游客专门建的城堡吗?

天花板满满铺着辰星的彩绘,客厅的整体风格既传统又现代,恰到好处地点缀着零星的画作与浮雕等元素,让开阔的空间完全不显单调。

螺旋楼梯优雅地转了一个圈,黄铜镀金扶手远远看去像是一件巨大的艺术品。

慈默怀疑,如果没有人领着,他可能真的会在这里迷路。

他好奇地看着周围,一时忘记了说话,白毅以为是自己说给他喝粥让他不高兴了,便问他平时喜欢吃些什么。

慈默回过神来,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土豆吧。”

白毅停下脚步,看着他等他说下文:“土豆确实好吃,尤其是切小块加调料和香肠,和面包简直绝配,或者是切成薄片,裹上鸡肉条,大火烤上一阵,香得不行……小乖喜欢怎么吃呢,中午还是晚上吃?”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白毅可要好好利用起来。

慈默也知道土豆有很多种做法,但在他看来,当条件不允许的时候,填饱肚子是第一位的。

所以,他忙起来的时候,经常只是随便处理一下。

“放在水里煮熟,撒上一点盐就可以吃了,土豆是主食,能撑到第二天早上。”

此话一出,白毅愣了一下。

慈默知道自己有时会让别人接不上话,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纠正。

冯川曾经称他为话题终结者,慈默刚开始还以为这个词是在夸他言简意赅,一下子就把大家需要讨论的东西总结好了,到后来郑阿姨告诉他这话是一种讽刺,他为此还小小地生了会儿闷气,觉得冯川低估了他的沟通能力。

但现在,他意识到白毅确实被自己呛得说不出话了。

他想,我刚才的回答难道有什么问题?

可他只是实话实说呀……

白毅没让这沉默持续很久,而是强挤出一个笑脸,说原汁原味也很好,明天他也要尝尝。

然后,白毅转过身继续下楼,表情有些僵硬。

他在想慈默的话。

撑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

他的孩子,连晚饭都吃不起。

他在温暖的屋子里享福的时候,他的宝宝却在外面挨饿受冻。

慈默不知道白毅在疯狂地脑补,他刚才说那句话纯粹是讲述事实,他饭量小,有时并不想吃晚饭,只是习惯而已。

到了餐桌边,牧修远帮他拿了餐具,慈默客气地说了声“麻烦了”,对方只是冲他笑了笑。

而之前离开的女人——从白毅口中,慈默知道她叫叶曼文,是白风眠的妈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过来。

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变回平日的正常样子。

她有些犹豫地问:“风眠,有没有对什么食物过敏呢?”

慈默脱口而出:“我不叫风眠。”

叶曼文没有纠正他,只是问了他的名字。

到现在,他们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他就像凭空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一样。

慈默放在餐桌下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捏紧。

我不能暴露身份,他想,因为我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伤害我。

于是,他低头看向餐桌的边缘,挤出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掩藏过去的最好方式,就是装成一张白纸。

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些懊悔没跟冯川学习如何撒谎不打草稿。

他记得自己有次为了答谢冯川帮他打屋子里的老鼠给他送了份便当,餐盒还回来时冯川不屑地说他做的饭真难吃,全喂狗了。

可两小时前他路过冯川做生意的地方,还看见这人正大快朵颐,连汤汁都不放过,好像三天没吃饭的流浪汉。

他想,可能冯川的内心十分想成为一条快乐的小狗,才会这么说吧。

总而言之,冯川说谎话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应对自如。

而慈默……

他说出违心的话时,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此时也一样,他只顾垂着脑袋,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小草,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他飘忽不定的眼神。

说多错多,他想,只要我不说话,就没人能够反驳我。

默默:我可真机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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