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阳光下的彩虹
跑操结束的哨音如同抽走了支撑喧嚣的最后一根梁柱,震耳欲聋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少年们肆无忌惮的呼号,如同退潮般迅速从操场上褪去。白泽和金拓随着高二一班蓝色校服的洪流,像两条被冲上岸的鱼,瘫坐在教学楼背阴处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在金拓深麦色的皮肤上汇成亮晶晶的溪流,顺着脖颈蜿蜒而下,迅速洇湿了校服领口。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呼…呼…老白…这‘加速度’…也太要命了…”金拓仰着头,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着空气,声音嘶哑破碎,眼神却亮得惊人,残留着奔跑带来的亢奋余烬。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那件本就半旧的校服袖子立刻湿了大片,颜色更深了。
白泽的状态要好得多,只是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绺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呼吸略有些急促,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他解开领口一颗纽扣,小心地避开金拓那湿漉漉、正大幅度起伏的肩膀,递过自己的水壶:“慢点喝。”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金拓毫不客气地接过,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清水顺着嘴角溢出,滑过下巴,滴落在台阶上,溅开小小的深色圆点。“爽!”他长吁一口气,把水壶塞回白泽手里,胡乱地用手背擦着嘴,目光却越过白泽的肩膀,落在远处操场边缘那几株盛放的樱花树上。粉白的花瓣被刚才人潮奔涌带起的风卷得漫天飞舞,此刻正缓缓飘落,覆盖在跑道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上,像一层温柔的、无声的叹息。“小白,看!”他指着那片花雨,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像不像给咱们跑死的细胞……开追悼会呢?”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蓬勃。白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沉静。纷扬的花瓣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冰凉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只留下一抹微不可察的湿润。“细胞不会死,只是代谢加速。”他收回手,淡淡地说,目光落在金拓依旧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你该练练耐力了。”
“得了吧!”金拓猛地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旁边几个同样瘫坐的同学侧目,“我金拓的耐力,那是留着攻克物理堡垒的!”他挺起胸膛,努力做出雄赳赳的姿态,可惜被汗水浸透的狼狈模样和尚未平复的呼吸泄露了底细。他伸手往校服裤兜里掏摸,拽出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单词本,封皮边角都磨得起毛了。他胡乱翻开,眼神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组合,嘴里念念有词:“Tomiaki… Tomiaki… Tomiaki…” 声音含混,与其说在背,不如说在跟这些字母较劲。白泽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几乎要把单词本盯穿的架势,没说话,只是从自己整洁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同样大小的单词本,翻开,里面是清晰工整的笔记,不同词性、常用搭配、例句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一丝不苟。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提醒:“重音在第四个音节,To-mi-a-ki。”金拓猛地抬头,像抓住救命稻草:“啊?哦!To-mia-ki!”他跟着重复,声音响亮了些,随即又泄气地垂下肩膀,“这玩意儿比跑操还累脑子……”他烦躁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指尖划过单词本上那个“Tomiaki”,仿佛想把它从纸上抠掉。预备铃尖锐地撕破了短暂的休憩时光。台阶上瘫坐的“鱼”们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纷纷挣扎着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和沾上的零星花瓣,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汇入重新涌向教学楼的人流。
高二一班的教室,在短暂的课间后重新被喧闹和一种混合着汗味、粉笔灰、书本油墨的独特气息填满。金拓几乎是把自己“砸”进椅子的,带起一阵风,吹得桌面上几张散落的卷子哗啦作响。他抓起桌角不知谁的水杯(也顾不上是谁的了),又灌了一大口凉水,喉结急速滚动。白泽则早已坐定,拿出化学课本和笔记,用纸巾仔细擦拭着指尖可能沾染的汗渍和灰尘,动作从容不迫。化学老师李老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支试管、烧杯和几种颜色各异的粉末、液体。她笑容温和,镜片后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运动后红扑扑的脸。“同学们,跑操活力十足啊。”她将托盘放在讲台上,“今天,我们来点‘活力’的——氧化还原反应。”李老师的声音清亮,讲解条理清晰。她拿起两支试管,一支装着无色的亚硫酸钠溶液,一支是紫红色的高锰酸钾溶液。“当还原剂遇上强氧化剂,会发生什么?”她将亚硫酸钠溶液缓缓倒入高锰酸钾溶液中。奇妙的景象发生了:那浓烈的紫红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抽走,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尽,试管里只剩下澄清透明的液体。
“哇!”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
金拓也伸长脖子,看得目不转睛,刚才背单词的沮丧暂时被眼前这神奇的变化驱散了。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那褪色的魔力也能沾上一点。“颜色消失,证明高锰酸根离子(MnO??)被还原了,生成了无色的 Mn??离子。”李老师解释道,随即话锋一转,“现在,轮到你们了。实验探究:哪些物质能让这紫红色褪去?分组进行,记录现象,尝试写出可能的离子反应方程式。”实验室特有的气息——淡淡的酸味、试剂挥发的特殊气味——瞬间变得更加浓郁。金拓和白泽自然分在一组。金拓迫不及待地抓起滴管,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他选了一种淡黄色的粉末(硫代硫酸钠),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点溶于水,然后用滴管吸取,屏住呼吸,对准试管里那妖娆的紫红色溶液,轻轻挤了一滴。滴答。淡黄色液体坠入紫红深渊。奇迹没有立刻发生。紫红色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咦?”金拓疑惑地凑近试管,几乎要把鼻子贴上去,“怎么没反应?老师那个‘唰’一下就没了!”他不信邪,又加了几滴,用力摇晃试管。溶液只是变得浑浊了些,紫红色依旧清晰可见。白泽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没有阻止他略显莽撞的动作,只是微微皱了下眉。他拿起试剂瓶,看了看标签:“硫代硫酸钠,S?O???。它通常作为还原剂,但可能速率较慢,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托盘里的其他试剂,“或者需要特定条件。试试这个。”他拿起一瓶写着“草酸(H?C?O?)”的溶液。金拓有些挫败地放下滴管,接过草酸溶液。他吸取了一点,再次滴入那支不屈的紫红色试管中。一滴,两滴……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失望时,那浓烈的紫红色如同被投入了漂白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浅、变淡,最终彻底消失,留下澄清无色的溶液!
“成了!老白!快看!”金拓兴奋地低吼起来,差点蹦起来,握着试管的手激动地挥舞着,里面的液体危险地晃荡,“褪了!真褪了!跟变魔术似的!”他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额头上刚干的汗迹似乎又因为激动而亮晶晶的。
白泽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嘴角微微上扬:“嗯。草酸(H?C?O?)是还原剂,也能还原 MnO?? 为 Mn??。”他迅速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
实验现象:滴加草酸溶液后,KMnO? 溶液的紫红色迅速褪去,变为无色。
推测反应:5H?C?O? 2KMnO? 3H?SO? → K?SO? 2MnSO? 10CO?↑ 8H?O (需配平验证)
“方程式怎么写?快,老白!”金拓迫不及待地催促,脑袋几乎要和白泽的凑到一起,眼睛紧盯着白泽笔下流畅的字迹。那股浓烈的汗味混合着少年蓬勃的热气,瞬间包裹了白泽。白泽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寸,笔尖却没有停顿,迅速而准确地书写着反应物和生成物。“草酸根被氧化成二氧化碳,高锰酸根被还原成锰离子……”白泽一边写一边低声解释配平的思路,“得失电子守恒是关键。Mn 从 7降到 2,得5个电子;C?O??? 中C平均 3,升到 4(CO?),一个C失1个电子,一个草酸根有两个C,所以失2个电子……”金拓听得异常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仿佛在模拟那些电子的转移路径。当白泽最终写出那个配平正确的方程式时,金拓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神亮得惊人:“原来是这样!跟接力跑似的,电子从草酸传给高锰酸钾了!”他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试管架都晃了晃,“这比干巴巴背公式带劲多了!”
白泽看着金拓眼中那种豁然开朗的光芒,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看着他沾着一点不明试剂痕迹的手指在方程式上兴奋地点着,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这个平日里对书本公式头疼不已的家伙,在动手和观察中展现出的专注和理解力,竟如此鲜明生动。他默默地把记录本往金拓那边推了推。金拓立刻抓起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开始在自己的实验报告纸上誊写现象和那个来之不易的方程式。他的字依旧谈不上好看,有些歪斜,笔画很重,仿佛要把每一个符号都刻进纸里。写完后,他放下笔,对着自己的“杰作”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忽然抬起头,看着白泽,眼神灼灼:“老白,你说,这玩意儿…是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白泽微微一怔,迎上那双充满热切询问的眼睛。实验室顶灯的光线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坦荡的赤诚。白泽轻轻点了点头:“嗯。化学反应,是微观世界的运动。理解原理,就有意思。”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跑操,知道呼吸节奏和步伐配合,就没那么累。”金拓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容灿烂得如同窗外正盛的春光:“嘿!有道理!”
午休的铃声如同解放的号角。教室里紧绷了一上午的弦终于彻底松弛,桌椅挪动的噪音、饭盒碰撞的叮当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瞬间淹没了空间。金拓几乎是弹射起步,一把拽起白泽:“冲啊!食堂!去晚了糖醋里脊就没了!”他的饥饿感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席卷了刚才沉浸在化学世界里的那点满足。
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人流汹涌。高大的法桐新叶初绽,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金拓像一艘动力十足的破冰船,在人潮中左冲右突,硬是给白泽和自己“凿”出一条路来。白泽被他拽得有些踉跄,只能无奈地加快步伐跟上。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气味浓烈地混合在一起。金拓目标明确,直奔队伍最长的那个窗口——那是供应他心心念念的糖醋里脊的地方。他伸长脖子,焦急地张望着前面缓慢蠕动的队伍,嘴里不停地碎碎念:“快点啊…快点啊…我的里脊…” 白泽则安静地排在他身后,目光落在旁边一个窗口今日特供的“青岛大虾烧白菜”的牌子上。终于轮到他们。金拓如愿以偿地打到了满满一大勺色泽红亮诱人的糖醋里脊,又豪气地加了一个酱香浓郁的卤鸡腿和堆成小山的米饭。白泽只要了一份清炒时蔬和那份点缀着几只红亮大虾的烧白菜,外加二两米饭。
两人好不容易在喧闹的食堂角落里找到两个空位。金拓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里脊塞进嘴里,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囔:“嗯!值了!跑操的累值了!”油亮的酱汁沾在他的嘴角。白泽慢条斯理地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只虾。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落在他干净的手指和那只红白相间的虾上。他正要将虾送入口中,金拓却像发现了新大陆,筷子尖猛地指向白泽餐盘里那几片深褐色的、切得薄薄的东西:“小白!你居然打虾酱炒蛋了?你不是最讨厌这味儿吗?”白泽的动作顿住了。那几片深褐色、散发着独特咸腥气味的虾酱炒蛋,混在翠绿的白菜叶里,确实是他刚才下意识避开的东西。他微微蹙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金拓的筷子已经快如闪电地伸了过来,精准地夹走了那几片虾酱炒蛋,同时把自己餐盘里最大的一块、裹满了酸甜酱汁的里脊肉,“啪”地一下放进了白泽的烧白菜里。“喏,跟你换!虾酱归我,里脊归你!公平交易!”金拓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完成了一桩多么了不起的壮举,脸上带着一种“我够意思吧”的得意笑容。他夹起那几片虾酱炒蛋,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这玩意儿多下饭啊!咸香咸香的,你们不懂欣赏!”
白泽看着自己餐盘里那块突兀的、油光锃亮的糖醋里脊,又看看金拓吃得一脸满足、嘴角还沾着虾酱碎屑的样子,一股暖流混杂着无奈,悄然滑过心间。他沉默了几秒,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混着糖醋里脊酱汁的白菜和米饭,送入口中。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冲淡了那点残留的虾酱气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安静地吃了起来。金拓风卷残云般扫荡着自己的餐盘,间隙里还不忘从白泽碗里“顺”走几片看起来格外鲜嫩的白菜叶。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跟白泽讲着刚才跑操时隔壁班谁摔了个大马趴的糗事,讲着体育老师吹哨时鼓起的腮帮子像只青蛙,讲到兴奋处,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引得旁边几桌同学侧目。吃完饭,两人没有立刻回教室。金拓摸着滚圆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嗝,提议道:“去老地方消消食?” 白泽点点头。他们避开人流,穿过教学楼后面一条安静的小路,来到操场围墙边几株巨大的樱花树下。这里相对僻静,层层叠叠的粉白花朵如同巨大的伞盖,筛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甜淡的花香。草地上铺满了柔软的落樱,踩上去悄无声息。金拓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花瓣地毯上,身体向后一仰,舒服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他眯起眼睛,透过花枝的缝隙望着湛蓝的天空,几只麻雀在枝头啾啾叫着跳来跳去。“真舒服…”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像一只餍足的猫。他随手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皱巴巴的单词本,翻开。白泽在他旁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上午的化学笔记,安静地看着。微风拂过,枝头的樱花簌簌飘落,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了金拓摊开的单词本上,也落在了白泽摊开的笔记页上。
“小白哥哥,”金拓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少见的认真,目光却依旧盯着单词本,“你说…这学习,是不是也跟跑操一样?”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一开始吧,憋得慌,喘不上气,腿跟灌了铅似的,就想停下,就想‘Tomiaki’(富秋)。”他用笔尖重重戳了戳那个单词,“可要是咬着牙,找到点节奏,比如…比如你递过来的纸条,比如那突然褪色的紫药水…好像…好像也没那么要命了?也能跑下去?甚至…跑完还有点得劲?”他抬起头,看向白泽,眼神里有困惑,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正在艰难破土的、名为“希望”的光亮。白泽翻动笔记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金拓被花瓣点缀的头发和那双坦荡的眼睛。阳光穿过花枝,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体育课学生的哨声和笑闹,衬得这片樱花树下的小小角落格外静谧。“嗯。”白泽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合上笔记,目光投向远处教学楼在阳光下明暗分明的轮廓。“找到自己的节奏。坚持下去。”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化学反应,需要活化能。过了那个点,就顺了。”金拓咀嚼着“活化能”这个词,虽然不太懂具体意思,但“过了那个点就顺了”这句话,却像一颗定心丸。他咧嘴笑了,用力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行!有你这话,下午的课,我金拓接着加速!”他抓起单词本,声音洪亮地念起来:“accelerate!加速!”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几片羽毛。
下午的阳光带着沉甸甸的暖意,缓慢地爬过教室的窗台,在课桌上投下长长的、慵懒的光影。历史老师在讲台上讲述着古希腊的城邦政治,语调平缓如同催眠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春日午后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倦怠气息。金拓努力撑着眼皮,试图跟上老师的思路。他摊开的历史笔记本上,除了开头几行歪歪扭扭地记着“雅典”、“斯巴达”,后面就逐渐变成了信手涂鸦——一个抽象的火柴人正在奋力投篮,篮球的线条被他描得很粗很重。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公民大会……直接民主……”就在这时,历史老师那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点了他的名字:“金拓同学。”
金拓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瞌睡虫。全班的目光聚焦过来,带着点同情和看好戏的意味。他脑子一片空白,刚才老师讲了什么?公民?民主?他下意识地低头,只看到笔记本上那个孤零零的、画得格外用力的篮球。“来,说说看,”历史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你认为,古希腊城邦这种公民直接参与政治的模式,对当时的体育运动发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问题显然超出了照本宣科的范围。金拓的脸腾地红了,手心开始冒汗。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公民参与?体育运动?这都哪跟哪啊?他求助般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白泽。白泽坐姿端正,目光平静地看着老师,手指在桌面上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三下——那是他们之间一个极隐秘的信号,代表“别慌,想想关联”。
关联?金拓混乱的脑子飞速转动。公民…参与政治…体育运动…古希腊…奥运会!一个火花猛地闪过!他想起以前不知在哪个角落扫到过一眼,说古希腊奥运会和他们的城邦政治、尚武精神有关!“呃…老师!”金拓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虚,“我觉得…有关系!很大的关系!”他豁出去了,开始组织语言,“您看啊,打仗…哦不,城邦之间竞争,需要身体好的公民!公民…公民得参与政治,得保卫城邦,那就得锻炼啊!所以…所以他们就搞运动会!像奥运会!比谁跑得快,扔得远,打架…摔跤厉害!这样…这样公民就都练得棒棒的!身体好,精神也好!这…这不就是体育精神吗?为城邦争光!”他越说越顺,声音也大了起来,虽然用词粗糙,逻辑跳跃,但核心意思竟然歪打正着地靠上了边。他甚至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手臂,仿佛自己正站在奥林匹亚的赛场上。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历史老师却没有笑。他镜片后的目光在金拓涨红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有着一种因思考而泛起的、虽然粗糙却真实的亮光。老师缓缓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嗯,角度很…独特。金拓同学抓住了‘尚武精神’和‘公民责任’这个关键点。古希腊的体育运动,确实是城邦政治文化和公民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坐下吧,下次注意听讲,把具体内容补充完整。”金拓如蒙大赦,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一片。他偷偷瞄了一眼白泽,白泽正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金拓发誓,那绝对是在偷笑!但他顾不上计较了,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丝丝“好像蒙对了”的窃喜交织着涌上来。他赶紧翻开历史课本,找到古希腊那一章,用笔在“奥林匹克运动会”几个字下面,狠狠地划了两道杠。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老师平稳的讲解声以及窗外越来越清晰的蝉鸣(虽然还只是零星几声)中悄然流逝。阳光爬过了讲台,爬过了大半个教室,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当悠长的放学铃声终于穿透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时,高二一班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水面,瞬间沸腾!
“放学啦!”
“球赛!球赛别忘了!”
“作业!数学卷子第三题谁做了?”
“值日!今天谁值日?”
桌椅碰撞声、书包拉链开合的刺啦声、少年少女们迫不及待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喧腾的海洋。金拓以最快的速度把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书本文具一股脑扫进书包,拉链都只拉了一半,就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小白!快!篮球场!”他双眼放光,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解放了”的狂喜,仿佛刚才历史课上的窘迫从未发生过。他一把抓住白泽正在有条不紊整理书本的手腕,那力道依旧大得惊人,带着不容分说的热切,“春天不打球,简直是浪费生命!加速度!搞起来!”白泽被他拽得手腕生疼,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看着金拓那副打了鸡血、恨不得立刻冲到球场化身流川枫的模样,又看看自己才收拾了一半的书包和摊开的作业记录本,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试图挣脱:“作业……”
“作业晚点再说!夕阳无限好!球场在召唤!”金拓不由分说,拖着白泽就往教室门口涌去的人流里挤。他的热情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裹挟着白泽,也点燃了周围几个同样急着去打球的男生。一群人推搡着、笑闹着,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冲出教室门。白泽几乎是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前行,书包斜挎在肩上,拉链还敞开着,露出里面没码整齐的书本。他脸上惯有的平静被彻底打破,眉头微蹙,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然而,当金拓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汗水蒸腾、牙齿雪白、充满了纯粹生命力的灿烂笑容时,当下午温煦的、带着花香的春风拂过他被拉扯得有些凌乱的发梢时,那点无奈竟也奇异地化开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教学楼巨大的门洞如同巨兽的嘴,将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们源源不断地“吐”到外面夕阳斜照的世界里。金拓拽着白泽,目标明确地冲向篮球场的方向,汇入更多奔向操场、奔向自由的身影中。他们的脚步踩在铺满了柔软樱花花瓣的甬道上,发出细微的、几乎被鼎沸人声淹没的沙沙声。白泽微微侧过头。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教室的窗台边缘,几片被奔跑带起的风吹落的樱花花瓣,正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他刚才被金拓硬塞了糖醋里脊的餐盘曾经停留过的位置。更远处,他们上午曾短暂休憩的樱花树下,厚厚的花瓣地毯依旧无声地铺展着,温柔地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少年们奔跑时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足迹。
金拓的呼喊声在春风里格外响亮:“冲啊老白!春天的加速度——”那声音充满了力量,仿佛要穿透这绚烂的黄昏,直抵下一个明亮的清晨。白泽收回目光,任由自己被那股巨大的、名为“青春”的动能牵引着,加快了脚步。书包在肩头轻微晃动,里面未完成的作业本、只写了“自由落体”四个大字的罚抄本、记录着奇妙化学反应的实验报告,都随着他的奔跑轻轻碰撞着。他摊开手掌,一片被风吹来的樱花恰好落入掌心。他握住了这片柔软。握住了这个喧腾、疲惫、奇妙、充满了化学褪色与历史问答、糖醋里脊与虾酱炒蛋、汗水与笑声的春日。加速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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