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九年冬。
是夜,公主府里飘起小雪,主屋内烧着炭,橙红色的火苗跳跃,映在探帘上。
床上的人皮肤白皙,她不安地轻微颤抖,冷汗顺着发丝滴落在床垫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落娇猛然睁开眼,呼吸急促,她脑子一片空白,看着陌生的帷幔久久回不来神。
炭盆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冰凉的指尖逐渐回温,紧绷的神经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落娇艰难地做起来,腰侧上的痛瞬间传到大脑,她立刻保持着要起不起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表面只是皱眉,脑海里却在不断尖叫:痛痛痛!!
“别乱动。”不远处躺在摇椅上的人冷不丁开口。
落娇被吓的大脑宕机,她警惕地望着摇椅上慢悠悠起来的人,下一秒,脑子飞快运转。
我是谁?我在哪?这人是谁?我怎么了?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她在姬舞楼被误伤了,她被长公主不由分说地抱走所以——这是在公主府!!
所以……对面这个人,是墨期。
落娇心情微妙,她拉着个脸,心道:丢死人了——
墨期站到床边,看不清表情,她把落娇扶起来,掀开落娇腰间的被子,检查伤口,待确定没有渗血后,她瞥了一眼落娇皱着的脸,问:
“很痛?”
落娇咬咬牙:“没有很痛。”
墨期忍不住抬眸看她:“……”
死要面子活受罪。
墨期简单地给落娇掖好被子,撂下一句“等着。”就走了。
待墨期离开房屋,落娇拉开被子,看着腰侧上的伤口,悄悄用妖术麻醉痛觉。
白色的内衬下的绷带若隐若现,她之前的衣服早被换走,也许顾虑到她的伤口,衣服上的带子只是松松垮垮地系着。
墨期出去的时间不久,很快她就端来一晚乌漆麻黑的东西和一小盘糕点。
黑不溜秋的液体散发着苦涩的中药味。
落娇不自觉的咽了咽唾沫,她试图抢救一下,弱弱开口:“这是什么?”
墨期:“药。”
落娇:“……”
“给我的?”
“嗯。”
落娇两眼一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落娇用眼神拒绝:不,我不想。
墨期忽略掉她抗拒的的神色,强硬地把碗塞她手里,淡淡道:“一次性喝完就不苦。”
落娇脸上明晃晃写着“我不信”三个大字。
邪恶如墨期,她凉凉开口询问:“要你自己喝还是,我帮你灌下去?”
最后,落娇在墨期的眼神压制下,不情不愿地一口闷完整碗药,随后她迅速从盘子里摸来一块糕点吃下。
等等,这糕点怎么一点都不甜?
落娇怀疑地看着墨期,她不信邪再吃一块,糕点在嘴里混着中药味,失去原本的清甜。
“好了,不能多吃。”墨期不由分说地把糕点撤走,留下不敢置信的落娇独自凌乱。
落娇被气得肚子疼,她用力扯过被子把自己埋起来,心里将墨期骂了百八十遍撒气。
落娇昏迷了三天,显然现在的她没有一点困意,脑子也不清醒,她抱着被子,烦躁地揉乱头发,最后忽然坐起来。
之后再没动静。
屋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滋滋”声。
墨期抬眸,就见落娇搂着被子一角,坐在床尾,眼睛定定地望着月亮,月光透过蓝色的帷幔洒落在她身上,很罕见的,落娇变得很安静,没人知道在想什么。
落娇突然回头,与墨期对视上,墨期先开口:“你在想什么?”
落娇愣了愣,回过神否认:“也没什么。”
“你在透过月亮想谁?”
“不知道。”
墨期不再说话,她就那么看着落娇,眼底晦暗不明。
倒是落娇受不住她带有侵略的视线,试着转移话题:“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问你什么?”
“比如我为何在姬舞楼?”
墨期顺着她问:“那你为何会在姬舞楼?”
落娇笑了笑:“我穷呀,姬舞楼那里给的酬劳高。”
不知怎的,墨期想问她为何不留在这里,可话到嘴边,她什么都问不出,其实她很清楚缘由,落娇会离开全是因为她,是她把人推走的。
落娇笑着问:“没有了吗?”
墨期沉默着,她看着落娇在月光下明亮的眼睛。
最后她开口:“你想藏的,本宫问你也不会说。”
这下轮到落娇不吭声了,的确,她不可能真的向墨期全盘托出,这样,她的身份就该暴露了,这对她的安全没有任何好处。
二人不再说话了,在落娇认为墨期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问:“本宫手腕上的这串琉璃珠……究竟是什么?”
落娇顺着她胳膊往下,红色的琉璃珠在昏暗的屋里泛着淡淡的光泽,琉璃珠上都有金片分隔开,珠串是挂着殷红色的流苏,如同隔着一层薄纱,神秘又精致。
落娇不假思索答:“就是单纯的琉璃珠啊,之前去寺里买的,那里的道士说是转运的,不是很贵的东西。”
墨期手指捏着琉璃珠,她看向落娇,眸子深不见底。
她又不傻,她不可能相信落娇胡绰的话,这串琉璃珠自从戴在她手上,就再也摘不下,也剪不断。
怎么可能是普通的珠子。
之后,墨期便不再问她了。
在黎明到来前,落娇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姬舞楼。”
落娇以为墨期已经睡着了,也不指望有什么回答。
可话音一落,墨期就否定了她:“你已经被本宫买下,现在你是本宫的人了。”
落娇立刻反驳:“骗人,我没有签卖身契,何来买卖?”
墨期挑眉一笑,徐徐解释:“你都跟本宫走了,你为何会觉得,还有人敢收你?”
她的话不无道理,自那一夜后,虽然墨期有易容,就因为笼月故意点破了她的身份,落娇被长公主亲自抱走不过一日便会在整个永安街里传开来,便不会有人敢收长公主的人,落娇也就无法回去姬舞楼。
“你这么大张旗鼓把我带走,也不怕我毁了你的声誉?”落娇故意说这种很恶劣的话,试图气气她。
墨期满不在意,她不急不慢向她走来,回答:“本宫只是承担受害者的医疗费用,为避免意外,这才带回公主府,至于他人如何想,与本宫何干?”
落娇气不打一出来:“我又没让你带我走。”
“若本宫不带走你,你死了可就麻烦了。”墨期弯腰逼近她,语调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落娇不自在撇过头,嘟囔:“死了就死了,死了才好。”
“你死了,姬舞楼的大东家,她可是会把罪推倒公主府上来,介时,本宫在民间的声誉会受到影响,麻烦事就多了起来。”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落娇脖颈上,让她浑身发麻。
落娇受不住,手动推开她的头,抗拒:“哎呀…不要在我耳边说话。”
感觉哪哪都不自在。
墨期顺着她直起身,把落娇盯得她心里发毛,最后她道:“在伤口好之前,你离不开这里。”
话落,墨期捞过架子上挂着的厚外衣穿好,临走时还看了落娇一眼,在踏出房门后便“吱呀”一声关上了,还有落锁的“啪嗒”声。
落娇看着雕花的门板,像要把它盯出个洞来,她转过头看见微微敞开的窗户,撇撇嘴,心道:
关了门你又困不住我,我还有窗可以爬。
………
午时过,阳光照在雪地上,墨期披着狐裘提起长裙,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侍女,向主房走来。
忽地,她远远地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半死不活地挂在窗沿上,风一吹,黑白色不知名物轻飘飘地晃着。
这要是搁晚上 ,高低能随机吓死个经过主房的佣人。
即便是现在,墨期身后的小侍女也忍不住吓得一抖。
唯有墨期表面安然不动,她不动声色地试探走过去。
这才看清窗沿上挂着个什么玩意。
是的没错,就是出逃未遂的落娇。
她脸朝地,露出个乌黑的后脑勺,双手半死不活地垂着,即便是这样,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
墨期一时语塞:“……”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见有人翻窗还能挂窗沿上的。
看落娇这怪异的姿势,其实不难猜到——她的脚应该也够不着地,不然也不会这么挂着糟蹋自己的肚子。
侍女也是头一次见这场面,惊得快掉下巴。
她看着墨期叹气,又无可奈何地扶着她的胸膛和后背,小心翼翼地将她整个人掀起来。
小侍女久久回不来神。
直到墨期让她把东西交给自己才勉强回神,她呆呆地把东西递出去,又稀里糊涂地走开了。
墨期踏进房门,就见落娇整个人焉了吧唧地躺在地板上,眼眶通红,腰上的伤口把衣服浸红,血变成黯红色,不知干了多久。
落娇无声地掉着眼泪,睫毛上还挂着霜,她浑身被冻得僵硬,好不可怜。
墨期心里叹气,表面依旧那副冷冷淡淡的的表情,她把餐托搁下,提起裙子蹲在落娇旁边。
“外面那么冷,你是想冻死在我公主府吗?”
落娇没吭声,嘴角下撇,眼泪掉的愈发快。
墨期被她磨得没脾气,最后她叹息,问:
“很疼么?”
落娇瞥她一眼,也不知她注意到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她恨恨地扭过头不看她,眼泪汹涌,一颗颗打在地板上。
墨期不再问她什么,她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
随即,她在外边木柜上拎起一个药箱过来,她从里面翻出绷带和一个绿色的瓷瓶子,她默不作声地给她处理伤口,最后包扎。
“下次伤口再裂开,本宫可懒得管你,由你自生自灭。”墨期直起身子,边收拾东西边恐吓她。
落娇依旧不吭声,她整个脸苍白,唯有耳朵和脖子泛着不自然的红色,她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快碎掉了。
“这几日,若你乖乖待在这儿,”墨期随意将药箱挂在手腕处任由它下滑,她故意顿了顿,侧身俯视着落娇,像施舍一样,道:
“也许本宫闲下来了,指不定就带你出去。”
话落,背过她侧躺着的落娇淡淡地瞥她一眼,耸耸肩,冷笑着“哼”了一声撇过头,之后再也没有声音。
墨期见着眼前人明显不信她的话,挑了挑眉,讶异地笑了一下,也不生气,甚至还好脾气地敲了敲餐托盘。
她撂下一句话:
“盘子半时辰后有人来收,吃不吃由你。”
说罢,墨期将药箱放回原处,她拉上兜帽,推开门就走了,不过这次的她没再锁门,似乎不担心落娇会不会跑出去。
“啪嗒”一声,房门关上了。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落娇这才将身体转回来,她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思绪逐渐飘远。
那天好像也是雪天,落娇一袭红衣,她就那么站在雪地上,任由雪花在她身上栖息融化。
对面的人居高临下。
【自那日之后,长公主至今昏迷不醒,现如今,你再拿不出证据…
【意图谋杀公主,这个罪名…可是要被砍头的。】
……
【你不属于这里,若你想离开公主府……本宫也不会拦你。】
那一句句尖锐刺耳的话扎在她心口,扎得她鲜血淋漓,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的墨期,不再像落娇认识的期姐姐了。
她变得冷漠,毫不留情,是人们敬畏的长公主殿下。
自那时起,落娇好像变了,但又说不清哪里变了。
待回过神来。
落娇突然想起,那是刚刚她偶然瞥见的,墨期腰上挂着的东西——那个算不上好看的蓝色荷包。
一个过期的生辰礼物。
或许落娇自己知道,但她又实在不想承认,那刻的她,心似乎开始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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