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绘不认为这是天马行空的胡想。
在入学冰帝这件事上,她有理有据地进行了一番推测——
既然她能莫名其妙地被调往A班,那她进一步莫名其妙地去和迹部景吾做同桌,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同班同学,好比一个池子里的鱼,几十分之一的概率不能不当回事。
她垂下头,悲戚戚地再度叹息一声。
到底是名清澈的中学生,社会化为零,缺乏同利益直接相关的高位者长期、朝夕相处的经验,所以想到这个可能性有些头疼。
雪绘抱着方枕,缩在角落里小声嘀嘀咕咕:“迹部君那种类型的个性,我感觉我八成不太能处得好……”
纵观她的朋友圈,包括千花、辉夜、御行、渚……每个人从行事方面都无法找出和他相通的共同点。根本没有能做类似的参照嘛!
但和她并排坐的老父亲似乎与她意见相左。
“为什么会担心处不好?”
他向她投去十分费解,又颇感好笑的一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与人相交,有礼、有节、有边界就够了。我从小教的你一直做得很好,何必想太多太复杂,自寻烦恼。”
清源谦信从衣兜里扒拉扒拉,掏出几颗提神醒脑的薄荷糖。
“我看你从小也转了几次学,和同学们相处得都挺融洽。怎么现在当个交换生,换个同桌,反而把你弄得手足无措?”
他随手丢了颗薄荷糖给她。毫无预兆的迷你小绿弹来袭。雪绘一惊,本能地张开掌心,迅速出拳,精准抓握。
“难道你还想给我办出朵什么花来?”
雪绘发愁,愁得低头直抠糖纸:“我这不是怕哪里得罪了那位少爷,你千辛万苦才升任的首席技术官,不就被我办没了么……”
自从父亲被提拔为首席技术官以来,他们一家和迹部家的联系便逐渐变得紧密,连带她跟迹部景吾也有了些不多不少的接触。
刨除他头顶码成一厚摞的闪耀光环,主观上,凭借自身的观察和感受,她归类了一串专属于他的特殊标签:
她父亲老板的儿子,迹部大少爷,身负家族和财团一溜高层厚望的继承者,为人傲气招摇,骄矜,不可一世。
老子天下第一。
不说其他事迹,光从她观战秀知院和冰帝之间的网球练习赛,便足见一些蛛丝马迹。
偌大的赛场,他总是双方人员里最冒尖的那个。两手揣进裤兜,缓步踏入绿茵地,步伐自带一股煊赫气焰。
接着,中心被他大喇喇霸占。外套一抛,响指一打,春风得意地高举臂展指挥所有人。
像驻足高台上的教派领袖,甫一现身,无数眼光自发瞩目于他一人。当他抬起手挥动时,立刻引得脚下信服的臣民前赴后继,争相为他献上自己的狂热与忠诚。
“胜者是冰帝!赢者是迹部!”
“胜者是冰帝!赢者是迹部!”
支持者的呐喊山呼海啸,排山倒海。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不曾接受冰帝内部“迹部国王观”义务洗脑教育的雪绘,只觉得和热烈氛围格格不入。
口号声浪滔天地淹没她,一浪盖过一浪,迎面扑来,成为一根根芒刺,刺挠得她浑身像有甩尾巴的蝎子在爬。
坐立难安,几乎想立刻拔腿跑路。
想可以这样想,做却不能这样做。
大少爷在万众瞩目中最后大轴出场。她本人来都来了,即便像被强行摁头欣赏这出浮夸剧目,她也必须待在场地看完全程。
否则,半途溜号不幸被逮,下次迹部董事邀请她家做客,少爷存心要兴师问罪:
“上次比赛你前几场还好好的,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要跑?还跑得飞快?”,“本大爷这么让你看不顺眼?嗯?”
她都不知道该拿怎样的借口糊弄。
如同秾艳的玫瑰总带刺,锐气张扬的人身上,同样长着一层棱角锋利的壳。
靠得太近徒增风险。离得太远,又显得冷漠。其间深浅的把握够琢磨八百道物理题。
毕竟是董事亲儿子,板上钉钉的未来掌权者,现在也已经开始逐步练手财团的大小事务,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哪怕他不经意跟自己的董事父亲说上一两句,也足以为手下人增减极具分量的筹码。
天爷。
搞不好可能影响父亲的仕途。
她真是为父亲的职业发展操碎心。
没成想,父亲完全不加体谅她的诸多考量。
不体谅也罢了,甚至笑嘻嘻地插科打诨。
“想这些干什么,你一个小孩子,得罪人能得罪到哪里去。”
“再说,一份工作而已,又不是多事关性命的东西。办没了就办没了,多大点事。”
他撕开包装纸,糖果嘎嘣一声扔嘴里:“真解雇我的话,正好去你妈妈的无人机公司打打下手,节省一下人工成本。免得你妈妈经常抱怨人手不够。”
母亲直球抛出一个婉拒:“别了,我们公司庙小,供不起您这尊迹部财团CTO的大佛,清原博士您还是另谋高就吧。”
父亲和母亲玩笑的目光交汇入后视镜。
转瞬即逝的安静后,一个人的哈哈大笑,重叠成两个人错落有致的哈哈大笑。
清原雪绘:= . =
大人是这样的,父亲只需兢兢业业做好工作就可以。而她作为学生,即将成为迹部大少爷的同班同学,要顾虑的细节就很多了。
……想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
最后她胡乱结尾。就这么着吧,太畏缩不自然反而失去分寸。真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
五分钟后,下立交桥过红绿灯,到达冰帝学园门口。开学首日,不到七点三十分,两侧车道已塞满款式各异的加长豪车。
绕学校三圈,才从窄缝里找到停车位。
冰帝教务主任鹰司礼子,正等候在校门口。
上学期秀知院递来的交换申请书中,贴有清原雪绘的蓝底证件照,右侧列一大版像打批发获取的众多荣誉,她尽数看得滚瓜烂熟。
不论【年级综排第一】、【Bpho物理竞赛金奖】,还是【正面人像照】,都极为亮眼出众。经她手的各校申请表很多,唯独这份留下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
真人样貌与照片别无二致。她从人群一眼定位雪绘,立刻迈步迎上前。
“您们好,清原先生,清原夫人。”
“我是冰帝学园的教务主任鹰司礼子,见到您们深感荣幸。”
“您好,鹰司女士,劳烦您亲自迎接。”
“早上好,鹰司老师。”
三位成年人有礼有节地寒暄几句。
雪绘装作乖巧安静地站旁边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漫无目的地看面前人来人往。
新同学跑过去,新同学跑过来。
时间差不多,父母语重心长地叮嘱她,到冰帝要好好学习,好好听老师话,和大家团结友爱后,将她交给鹰司礼子,离开学校。
“清原同学,开学典礼马上要开始了,我们先去礼堂吧,”鹰司礼子亲昵揽住她,“典礼结束后,你再留下来等我一下。”
雪绘毫不迟疑地答应:“好的鹰司老师。”
新来的交换生,人生地不熟,最好的策略只有服从。
她跟随教务主任的步速,一路虎虎生风,快步抄小道。最后十米距离,主任因琐事被叫走。二减一,单独留她进入礼堂。
对着玻璃门的反光不动声色检查。
衣服没有起褶皱,完美。
有色唇彩不脱妆,完美。
单辫编发同样一丝不苟,完美。
其实她上学不爱花心思打扮,老嫌费事。早晨起床洗把脸,手指梳两下头发,抓起课本就往学校冲。眉毛、唇彩、发型……通通略过。有时间做造型不如多睡五分钟。
今天全凭母亲心情好,心血来潮地翻出妆发小工具,特意替她打理了精致妆容。一边为她编头发,一边温柔地在她耳边念叨,说新学校,新学期,要以新形象迎接新气象。
玻璃门中的人在对她眨眼笑。
她扬手扶正脑后漂亮的玫瑰插梳。左侧头看看,右侧头瞧瞧,悄悄咪咪自我欣赏一小会。
——这枚插梳是她在迹部财团年会上,从迹部景吾手里接过的年会礼物。今天第一次佩戴。大小、款式、配色都非常契合她的个人风格。
雪绘深呼吸了几次,伴着胸腔轻微的痉挛,掀开帘幕,踏进礼堂内部。
冰帝礼堂共分上下三层,每一层呈阶梯型设计,铺成半圆形环抱讲台。空间高远空敞,容纳全校师生不成问题。
她一步一停,沿靠墙过道的地埋灯拾级踏下,规行矩步,审慎地左顾右盼。
目光稍往左偏,熟悉的发色晃悠在眼前。
是紫色,杂糅了沉凝的淡灰,像国王登临王位时身披的织锦冕袍。
明明色彩既不鲜艳,也不惹眼,却擅长将入场者的注意掠夺得干干净净,大概算一种卓绝的天赋。
不必看正脸,雪绘一眼认出他。
迹部景吾站在离她间隔几排座位远。
他背对她,闲散地用脚尖顶住墙根,悠然抱臂,同一身黑西装的小老头谈话。
她提前做过功课。冰帝官网显示,对面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实则是冰帝学园理事长。
雪绘仔细端详了一下,觉得和上次财团年终贺宴时相比,他的身量愈发劲拔挺直。
他的肩胛骨因抱臂姿势而像鹤翅一样展开。肩背肌厚实宽阔,似乎蓄满了极致的力量,如同一把拉满弦引而不发的弓,紧实绷住白衬衫,直接挡掉小老头三分之二。
“那位理事长站在他身边,”她心想,私自描出一幅简笔画,“看起来好像高峻青松下的一株圆胖蘑菇墩。”
礼堂外的学生从各入口处鱼贯而进。
“理事长好,迹部学长好。”
“理事长早,会长早。”
“嗯。”
陆续有低年级生经过,一见到他,立刻僵直地小幅度躬身,正色肃然向他问好。迹部景吾对每一个都气定神闲,没有太明显的回应动作。
一线流光引向他。她的视线从他修长皓白的后颈滑动,停留了片刻。
几乎同一时候,理事长离开原地。
而他,即使眼望着前方目送,似乎也能立刻捕捉到背后的特别。迹部景吾偏过头,迅速侧转身位,恰巧与她来不及转移的目光会合。
她扶着第五排的座椅,位于高坡处,低头俯视他;他站到第一排的讲台边缘,临近最低点,仰头凝望她。
她和他,一高一低,默然对视彼此。
蓝色眼眸认真打量她的发间,她的脸。
旋即,一缕暗弱的顶光游弋过幽蓝深处,像海面上浪潮轻漫涌动,晃碎满船月色。
他微微愣住了,神情有些恍惚。
或许在一群冰帝校服中,猝然见到她这套迥异的秀知院校服,反应链瞬时中断实属正常。
但她猜测,迹部景吾不是真盯着她出神。
他在等,等她主动对他示意。无非因为漠无表情,所以神色看起来近似愣怔。
像他这样携带金钥匙和银徽章诞生的人,身份明面上摆着,向来是谋定而后动。习惯让别人以他为核心,举止上也要引人先朝他迈出开端的第一步才合他意。
岿然不动,却天然掌控主动权。
社交中的主从划分就是如此自然而然,心照不宣。这方面她一向随大流。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有礼、有节、有边界就够了。何必想太多太复杂,自寻烦恼。”
摒弃多余的犹豫。雪绘眨了眨眼睛,落落大方地弯起眉目,递给他一个诚恳热情的笑意。
自小随父母出入各种名流聚会,她深知哪个弧度让自己看着既礼貌又赏心悦目。肌肉记忆早已形成,屡试不爽,此刻亦不例外。
迹部景吾由等待的静止状态中行动。
他挑起眉峰,不疾不徐地抬高下颏,再矜默着点一点头,算作回应。
礼堂之内,到场师生越来越多。一重重模糊的身影,一重重阻隔。
他的视野穿过数层游移障碍物。大庭广众之下,他不看别处,眼神唯独平直地聚焦于她的方向,圈出一个范围中心。
雪绘沿着台阶继续下行。
天花板外圈,灯柱次第调到最大亮度。
团团萤火跳跃,聚集成亮堂堂的篝火。
那把篝火正烧在他头顶,淌泻出一条朦胧的光流,连绵不绝,一直流到他眼下那颗泪痣,晕开鲜润的灰。
“清原。”
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
不知是否单纯的错觉,她看见对面人在低位,用目光丈量她的距离,一寸一寸紧随她的步调。然后,他轻轻、缓慢地牵动嘴唇,似乎在此公众场合,有想对她且只对她一人交待的话。
不能十分确定,但视而不见尤其失礼。
她顿了一秒,稍显停滞的脚步又举步往前,朝迹部景吾走去。
宝子们除夕快乐[比心]
春节期间走个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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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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