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空无法投射出一丝一毫的光亮，不详的黑雨倾盆落下，不分白昼与黑夜。昔日的城市仿若早已死去，不再呼吸。黑雨从瓦檐上落下，犹如慢性毒药一般，悄无声息的腐蚀着苟延残喘的城市。

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簇小小的灯光亮起，俭舟拿出手电筒，小心翼翼往前走。

这里和之前并无分别，但街道大门紧闭，再无人烟。他贴着屋檐下往前走，每路过一扇大门就要敲击一次，没有任何人回应。

这段路仅供一人通行，再往前走是一栋老宿舍，俭舟望着楼上黑洞洞的宿舍，准备往上搜寻幸存者时，忽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一重一轻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前后响起，重的是某种大型野兽粗重的喘息声，轻的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

俭舟立刻拔出左轮，平举向前警戒。

在楼梯尽头，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往下跑，白风衣上几乎浸透了暗红色的血，肩膀被抓出一道可怖的血痕，皮肉外翻，他伤的不轻，能撑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在跑下最后一格楼梯时，他体力耗尽摔倒在地。

一直紧追着他不放的东西终于出现。

那是一只如同狮子般大小的狗，眼睛血红，毛发乌黑，头骨开裂，长出一根诡异的枝丫。它露出一口尖牙，涎液滴在水泥地面。猎犬一跃而起，冲倒在地上的男人扑去！

“砰！”

一声巨响传来，子弹在猎犬体内炸开，喷出一团血雾。飞扑在半空的猎犬重心不稳，歪倒在一旁。俭舟没有放松，他平举着左轮，对着猎犬的头部和躯干又补了两枪，确定猎犬不再动弹后，才上前扶起那个男人。

男人半闭着眼，刚刚剧烈的运动让他呼吸不稳，几乎是用气音开口：“把猎犬扔进雨里，才能……杀了它。”

俭舟把他安置在一旁，走到猎犬身边，原本被左轮子弹打出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它的眼珠疯狂转动，似乎快醒了。俭舟把它推进了雨里。在接触到第一滴雨水之时，猎犬发出了骇人的惨叫，被黑雨接触的部位迅速被腐蚀溶解，整个过程就像把纸扔进了浓硫酸中，只不过黑雨的腐蚀更加迅速，快捷。在眨眼之间，凶残庞大的猎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骨头都不剩下。

男人靠在墙边，头发被汗水打湿，格外狼狈，一双蓝眼睛也失去了光泽，他几乎站不起来，捂着肩膀倒气。他伤的很重，肩头几乎可见白骨，伤口流血腐烂。俭舟帮他简易处理了一下肩膀的伤口，酒精清洗，上药，再绑上绷带。

俭舟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证件，干脆利落，言简意赅：“清道夫特殊行动部队，接到救援，前来营救。汇佳超市在哪，当地情况如何？”

听到这个消息后，男人略微惊讶，很快又被剧痛打断，他咬牙抬起手，指着远处黑雨覆盖下的一栋建筑：“那边，跟我来。”

“我是超市的幸存者之一，几天前来外面搜寻物资。”男人自称兰因，俭舟搀扶着他往前走。“回去的时候，在地下通道发现了几只猎犬的影子，原本想绕开它们，结果发现……”

前几年计划建造横通全城的地下通道，但只建好了一半，资方撤资跑路，只留下一地狼藉。已经变成流浪汉的住所，里面建筑器材乱堆，污水横流，气味相当难忘，时不时有拳头大的老鼠从旁边窜过。

这地方很适合藏人，也很适合藏怪物。

“地下通道原本是幸存者聚集地，但已经变成了猎犬的巢穴。”

根据兰因断断续续的描述，俭舟大概明白了路况和布局，猎犬藏在地下通道角落各处，面对猎物，一拥而上，很难对付。地下商城作为唯一通道，俭舟不可能把这里炸掉，在十几秒后，他心中一个计划悄然形成。

“超市内有重伤伤员需要急救，我们等不了那么久。”俭舟估量了一下对方的身形。兰因比他高半个头，体型匀称，戴着一副染着血的手套，鼻梁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说话声音很温柔，末日前也许是老师或医生。

俭舟拿出了一副绑带，兰因疑惑的视线传来，随后定格在了旁边凭空出现的摩托车上。

……

顾不及向兰因解释这辆车从哪来，俭舟翻身跨上摩托，十分冷静地给出了一个理智的方案：“我们冲过去。”

他觉得对方可能有点害怕，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摩托车驾驶证。”

戴着病号飙车多少有点不大人道，尤其是伤口有撕裂风险的病患。但好在患者情绪稳定，对方案没有过多抵触。在俭舟出来之前，他想好了一大堆话术，比如他为什么能凭空变东西，为什么救援没有回应，以及如何安抚群众。

但他遇到的第一个受害群众善解人意，接受度良好，几乎不问任何事情，镇定的像个假人，俭舟想的那些话术派不上用场。

在绑好系带后，善解人意的无辜受害群众趴在他肩头，开口：“给我把枪。”

俭舟：“会用吗？”

“会一点，”兰因看他准备掏那把大口径左轮手枪，制止道，“拿把后坐力小的。”

俭舟扔给了他一把小型□□，他对后座的人说：“坐稳，准备出发。”

摩托车的引擎尾气声很快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俭舟把摩托车转到最大码，一瞬间飞了出去！

这条地下商业街横跨几个街道，走最近的路，计算转弯浪费的时间，需要十分钟，才能冲回地面。摩托车噪音不小，那些黑暗中的怪物循声而来，嘶吼着朝俭舟奔来！

在地下隧道的前方，一家商店内忽地窜出了一只猎犬，它嘶哑咧嘴往前冲，俭舟毫不犹豫把摩托车往左边一偏，在猎犬即将咬下他腿上的一块肉时，左轮手枪的枪管口抵住了猎犬的脑袋。

“轰！”

足以杀死一头大象的子弹旋进猎犬的身体，瞬间把它的大脑搅碎成一滩浆糊，黑的红的血肉横飞，几乎糊满了车座上两人全身。俭舟面无表情的收回枪口，继续往前开。

等到猎犬反应过来，在出口处围堵的时刻，就来不及了。他必须尽快逃脱，一路上，俭舟几乎在耍杂技一般左弯右绕，躲避猎犬的追杀。

摩托车上两人紧贴，姿势在此刻甚至可以说得上暧昧，在某一瞬间，俭舟觉得有一种古怪的错觉，仿佛他背后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装着血肉的皮囊袋。

“兰因，”在风驰电掣中，俭舟的声音飘到了后座，“你还在吗？”

“在。”他背后传来含糊不清的话语，车座后的人似乎很难受，“我没事。”

“好。再坚持一会，就快到了。”

俭舟继续往前，离终点还有五十米的道路，只要一瞬就能开过去，但路的尽头已经聚着三四只猎犬，它们虎视眈眈，盯着两人，露出了对新鲜血肉的渴望。

身后的猎犬紧追不放，此刻他们已经被包夹，俭舟看着他们厚重的毛皮，在下一秒，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两个□□和打火机，朝猎犬身上丢去！

火势瞬间蔓延开来，前方的猎犬们不断的在地上打滚，试图把火扑灭，俭舟从火焰中穿梭而过，在回头看的时候，火势已经减小，不多时就可扑灭。那些猎犬盯着他们，却没有扑上来，纷纷退回到了黑暗之中。

前方就是汇佳超市，和前段时间俭舟见到的完全不同，超市的玻璃门紧闭，唯一和走廊相连的地方放下了一道铁门，但此时门已经破碎，里面的幸存者正把铁柜子推过来堵住缺口。

在超市的铁门附近，聚集了十多只猎犬，它们围着超市走来走去，不再是单打独斗，而似乎以其中某一只猎犬为尊，集体对超市发动攻击。俭舟注意到它们比地下的猎犬毛色更亮，体型更加巨大，头顶的枝丫也长得更加繁茂，地下的猎犬只是一簇新芽，而超市门口的猎犬头顶已经是一簇树枝。

这些猎犬似乎具有领地意识，所以它们刚刚没有追上来，俭舟找准了一个角度，开始布置防御工事。

他问旁边的兰因：“幸存者之中，有会用枪的吗？”

超市内部灯光昏暗，货架倒塌一地，在一处内部的角落中，临时用货架搭起来了一张床，垫上了一张床单，将近一米九的男人蜷起身体躺在上面，他胸膛被划开了一道相当深的口子，几乎能看见内部正在跳动的心脏，手脚到处都有被咬伤，抓伤的痕迹。

在这些伤口处，均覆上了一层半透明的水膜，这层水膜隔绝了外界的空气，缓慢的修复着男人的身体。男人又听见了刺耳的响声，门外的猎犬正在挠门。没多久，一个长相秀气的青年推开门，手上拿着一包烟：“尹哥，抽两口吗？”

尹冬潭剑眉星目，此刻却憔悴的不似人形：“不抽，浪费。”

他向门口努嘴：“那些小玩意儿又来啦？”

荣骨笑得相当勉强：“没事儿，尹哥，它们进不来，我们还能活。”

尹冬潭问：“荣二，出去的那个医生没回来？”

荣骨摇头。

“几天了？”

荣骨：“三天。”

两人都知道失踪意味着什么，没再提起，半晌后，尹冬潭又问：“那个孕妇呢？”

荣骨：“前些天吃不下饭，这几天又有胃口了。”

说到食物，众人头顶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尹冬潭：“食物还有多少？”

“还能撑好久……”

尹冬潭打断他：“一个礼拜有吗？”

荣骨不说话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尹冬潭语气轻松，“要不把我扔出去，给外边那几个小狗加个餐，说不定就能走几只呢。”

荣骨都快哭出来了：“尹哥，你说啥呢，以前在练习的时候，我们抽到了沼泽，别人都是大空地，你都没放弃，带我们赢了，现在怎么想着要走了？”

“我记得这事，那还是我抽的卡。”尹冬潭脸上不由得出现一丝笑意，“那天我们打赢了，把那小崽子气的话都说不正，带着你们狠狠扬眉吐气。”

荣骨干瘪的笑了两声，在空荡的超市内回荡。

超市内又重归死寂，外界猎犬嘶吼声夹杂着超市内的呜咽一同传到两人耳边。

“荣二啊，”尹冬潭叹了口气，“我早就该死了，要不是我有那什么……超能力，当天就能扔出去埋了。”

荣骨脸色白了些，他想反驳又说不出口。

“我们现在的食物消耗量太大了，加上我，就只剩一周不到。”尹冬潭自言自语，面色淡然，“荣二，把我丢出去，给个痛快。”

荣骨摇头，退后几步，他举起旁边的通讯仪：“谁说的，你不是和外界联系上了吗？救援马上就要来了，你不是和那边说要全自动，货车，重机枪……”

“荣二，救援是我俩编的故事，根本没有人会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尹冬潭难得的不说重话也不嘲讽，“要是真有救援，我喊你一辈子爹，给你当一辈子儿子……”

他话音未落，听见外面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在铁门附近爆裂开来，连整个超市都颤抖几分。随后是一阵“哒哒哒”的重机枪洗地的声音，荣骨和尹冬潭甚至能说出机枪的型号。

短促熟悉的铃声猛然炸裂开来，荣骨深吸一口气，望向通讯仪，屏幕闪烁，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来信显示，他颤抖的指着那个铁盒子：“我……你……”

“快打开！”

尹冬潭的声音也大了几度，伤口开裂，但他顾不上那么多，“荣二，今天之后就让我家那老头喊你大哥……”

“别！我受不起！”

几下点击后，荣骨打开了信息板块，两条信息赫然躺在最底：

“收到，请等待救援到达。”

——“J” 清道夫特殊行动部门

“人手不足，请求有作战能力的人员支援超市外。”

——“J” 清道夫特殊行动部门

“清道夫？总部收到信息，来捞人了！”荣骨热泪盈眶，“终于能离开了，尹哥，你看到了吗！是清道夫！”

“我没瞎，”尹冬潭也掩盖不住嘴角的笑意，“荣二，出去好好表现，别给我们队丢脸。让清道夫看到，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咳咳咳……”

尹冬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俭舟用沙袋组成了一个临时战壕，架上了重型机枪，他丢了一颗土弹，吸引了猎犬的注意，然后开始对猎犬进行清扫。

火力充足，但猎犬数量太多了，总有那么一两只还活着。它们有一定的智慧，护卫着同伴的尸体，俭舟无法靠近，一段时间过后，这些猎犬的伤口复原，重新往前冲。

兰因没有近身格斗能力，俭舟无法离开战壕，只能让里头的人出来支援。

在信息发出后没多久，一个年轻寸头男子从侧门钻了出来。他身形板正，背挺得笔直，绕过半死不活的猎犬，一路跑到俭舟面前。

看见多日未见的医生也还活着，荣骨热泪盈眶，接过重型手枪，心领神会，在火力的间隙把猎犬扔进雨中。

清道夫来救援的只有一人，一般出任务起码要两人往上，这不符合规定。荣骨心中略过一丝疑惑，那边的清道夫看着有点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荣骨把疑虑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和猎犬作战。

他利落的拉开保险栓，对着逼近的猎犬就是一枪。

“砰！”

鲜血四溅，猎犬倒地，荣骨连续射击，强大的后坐力震的手微微发麻。

俭舟在间歇性的狙击落单的猎犬。一只猎犬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背后，它比其他同类更健壮，也更阴险，它悄无声息的埋伏在阴影中，突然跃起，朝俭舟扑去！

“当心！”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荣骨看见这一幕，几欲目裂，对着猎犬连开几枪，全部被猎犬避过。那个清道夫的队员猛然抬头，丝毫不慌，连人带枪往地上一滚。

猎犬在中途转向，狠狠挠向他的手臂。

猎犬的爪子犹如绞肉机，碰到皮肉就不要命的往里卷。俭舟手臂一侧被撕下来一大块肉，他举起枪，但他错估了这只猎犬的速度，猎犬比他上膛的速度更快。俭舟这次无路可躲，只得后退几步，伸手去挡——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猎犬的脑袋在他面前炸开，几滴血液甚至飞溅进了俭舟微张的嘴唇上，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唇。一股灼烧般的炙热从五脏六腑传来，他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受。他怔怔的看着单手持枪，几乎打空了一整个弹夹的兰因。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静止。由于后坐力，兰因肩膀上的伤口再度开裂，血流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看上去比刚才更轻松，甚至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荣骨迅速把猎犬拖进雨中，剩下的猎犬也被他几枪解决。雨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倾盆而下，死亡的黑雨将一切生的讯息抹除。

俭舟有些恍惚。

他们躲在这一片屋檐下苟延残喘，就像在暴雨来临时，不得不躲进高处的蚂蚁。

蚂蚁又能在这片树叶下……活多久呢？

俭舟摇摇头，想把自己从混沌中弄醒。

现在不该想这些，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查看兰因的伤势，或者回应一个礼貌的笑容，或者他应该去查看幸存者们的情况。但刚刚那一瞬间的感受太过心悸，几乎是从头到脚升起的一种怪异感觉，就好像……

荣骨从远处跑来，看到几乎在污血中被浸透的两人，他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刚想开口，却对上了俭舟冰冷的眼睛。

那双黑沉沉的眼里什么都没有，照不出光，只有无穷无尽的深渊，看久了似乎会不由自主的被吞噬。

荣骨浑身发凉，几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诡异的安静了几十秒，直到靠在一旁的兰因开口，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俭舟，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