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渊之影(一)

消毒水的气味像是渗入了墙壁的肌理,在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中,与生命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缠绕,构成了这间加护病房永恒的背景音。尉去楚靠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姿势却已经维持了数个小时未曾改变,像一尊凝固的、只为守护而存在的石像。

窗外,江都的夜色正在缓慢褪去,天际透出一种混杂着灰与蓝的、黎明前特有的冷调光晕,无声地漫进房间,柔和地勾勒出于生疾沉睡的侧脸轮廓,将他平日里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清冷尽数洗去,只留下一张因失血而过分苍白、显得格外脆弱的安静面容。

他睡得很沉。肩胛处厚厚的纱布下,掩盖着一枚子弹擦着心脏边缘掠过留下的狰狞创口。

每一次呼吸机有节奏的充气声,都让尉去楚悬在喉咙口的心脏稍微落下半分,又立刻因为下一次循环的到来而重新提起,周而复始,折磨着他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记忆不受控制地回闪到十几个小时前,翠湖庄园地下室的枪林弹雨。

于生疾在通讯中断前的最后一句警告,他推开自己时那双决绝而清亮的眼睛,以及血色瞬间在他常穿的白色衬衫上洇开,刺目得如同雪地红梅……尉去楚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种陌生的、尖锐到几乎让他窒息的后怕感,像无数细密的冰锥,反复刺戳着他多年来在刑侦一线磨砺出的冷静与理智。

他见过太多生死,直面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淹没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尉警,”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季怡提着还冒着热气的粥和小菜,侧身闪了进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病床上的人,“你守了一整夜了,眼睛都没合一下。去休息会儿吧,吃点东西,我来看着于医生。”

尉去楚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揉了揉布满红血丝、干涩发胀的眼睛,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缺乏睡眠而异常沙哑:“不用。我撑得住。”他顿了顿,视线依旧聚焦在于生疾脸上,问道:“杜如风那边怎么样?”

“程明和周序在连夜突审,”季怡将食物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担忧地看着尉去楚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和眉宇间深刻的倦意,“那老狐狸嘴硬得很,一口咬定只是非法经营和胁迫医务人员,对‘彼岸’和‘心钥’的核心秘密一概推说不知,只承认是受人指使。不过,”她话锋一转,带来一丝振奋,“我们在他别墅书房那个伪造成保险箱的暗格里,找到了更多加密的硬盘和纸质文件,技术科的同事正在连轴转,全力破解。”

尉去楚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杜如风既然能被“彼岸”推出来作为白手套,必然有其价值和控制手段,没那么容易开口。他没再说话,疲惫却锐利的目光重新落回于生疾脸上,仿佛要将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注意到,于生疾放在纯白色被子外的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食指指尖几不可察地、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生疾?”尉去楚几乎是瞬间就俯身过去,靠得极近,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急切与小心翼翼的颤抖。

那浓密如鸦羽的眼睫先是颤动了几下,仿佛挣扎着要掀开沉重的帷幕。随即,眉头因为意识回笼而牵动了伤口,微微蹙起,形成一个隐忍的弧度。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是十几秒钟,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时而清冷时而戏谑的眼眸,才极其缓慢地睁开。初时,瞳孔是涣散的,蒙着一层未散的麻药和生理性水汽,像迷失在迷雾中的旅人。

他花了几秒钟时间努力聚焦,视野里尉去楚写满担忧与疲惫的脸庞才逐渐清晰起来。

“……尉?”他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游丝,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是我。”尉去楚立刻应道,动作迅速地拿起旁边桌上备好的湿润棉签,俯下身,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替他湿润那干燥的唇瓣,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是连跟了他许久的季怡都未曾见过的专注与温柔;

“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他追问,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于生疾极其缓慢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摇了摇头,目光在尉去楚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的胡茬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安抚或几分戏谑意味的浅笑,但最终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力竭而放弃。

“死不了……”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起全身的力气,胸腔微微起伏,才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关心的问题:“数据……杜如风……拿到了吗?”

“拿到了。人也抓到了。”尉去楚言简意赅地肯定,不想让他多耗费一丝心神,“你做得足够好了,生疾。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温和命令。

于生疾顺从地闭了闭眼睛,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似乎是得知任务完成后的短暂放松。但很快,他又重新睁开双眼,那眼底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属于那个游走于深渊边缘的“牧魂人”的锐利与清醒:“小心……墨渊……”他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每个字都像是用气音挤出来的,“他……不会……善罢甘休……损失了杜如风……这条线……他一定会……报复……”

墨渊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尉去楚的脑海,让他眼神瞬间一凛,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冷硬起来。“我知道。”他沉声应道,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决心。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于生疾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这是一个带着安抚和沉重承诺意味的动作,“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把伤养好,其他的,不用多想。”

就在这时,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准备进行例行的生命体征检查和伤口换药。尉去楚和季怡对视一眼,默契地暂时退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

走廊里,顶灯散发着冰冷而无情的光线,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与病房内那种朦胧的、带着生命挣扎的宁静感截然不同。

季怡看着尉去楚靠在墙壁上、依旧紧绷如弓弦的下颌线,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带着试探性的关切:“尉警,你……你对于医生……”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清澈眼睛里流露出的担忧和疑问已经足够明显。

昨晚,当尉去楚抱着浑身是血、意识模糊的于生疾,如同失控的困兽般冲出那栋别墅,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又盛满了前所未有恐慌的眼睛,所有参与行动的队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尉去楚沉默地望着走廊尽头那扇窗户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整座城市正在晨曦中缓慢苏醒,喧嚣即将重启。然而,他的世界仿佛有一部分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充斥着硝烟、血腥和冰冷仪器的地下室里。

“我不知道。”他罕见地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甚至是带着几分迷茫的答案,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季怡,我分不清……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是最重要的证人,也是揭开‘彼岸’之谜的关键。”

有些界限,一旦在生死关头被情绪冲垮,就如同堤坝决口,汹涌的洪流奔腾而出,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轨道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生根发芽。

就在于生疾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转入设施更好的单人普通病房的第二天,一场无声的风暴开始在江都市警察局内部悄然酝酿、蔓延。

程明那边对从杜如风处缴获的加密资料的攻坚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其中一份经过数十次虚拟跳转、层层加密的海外服务器通讯记录,经过繁琐的逆向追踪和解密,最终指向了一个让专案组所有核心成员都脊背发凉、如坠冰窟的内部号码——这个号码,经过技术确认,隶属于警局内部某个后勤保障部门,更重要的是,技术还原的日志显示,它曾在礼拜堂祭坛案发生后不久,与一个未经登记备案的秘密通讯线路有过数次极其短暂、却目的明确的联系。

“内鬼……”尉去楚看着投影屏幕上那冰冷的IP地址追溯路径和清晰的号码关联信息,眼神瞬间冷得像西伯利亚荒原上万古不化的冻土,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办公室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达了最高保密级别的指令,让绝对信任的程明和周序秘密展开内部排查,所有动作必须在绝对隐蔽、确保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进行,每一个步骤都需要直接向他汇报。他们都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走漏半点风声,惊动了藏在暗处的“蛇”,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时间,警局内部看似一切如常的运转之下,气氛变得诡异而紧张。曾经可以互相开玩笑、分享宵夜的同事之间,似乎都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眼神交汇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距离。信任,在这种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变得像阳光下的薄冰,看似坚固稳定,实则内部早已布满细微的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碎。

然而,于生疾所在的病房,却仿佛成了这场席卷而来的风暴中,唯一一处尚存宁静的孤岛。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尉去楚带来的新鲜栀子花的清香。

于生疾的身体素质好得惊人,恢复速度连主治医生都私下表示意外。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他已经能够靠着摇起的床头,垫着柔软的枕头半坐起来,虽然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基本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冷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劫后余生者的疲惫,以及更深层的、无人能窥探的思虑。

尉去楚将内部调查的初步进展,选择性地告诉了他,略去了一些过于敏感的操作细节。于生疾安静地听完,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的天空,声音很轻,却带着洞察世事的凉意:“墨渊最擅长的,从来不是正面交锋……他就是一条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最懂得如何利用人心的缝隙和体制的漏洞。他总能找到那最脆弱、最不设防的地方,精准地下口。”

“放心,无论他藏得多深,我们都会把他揪出来。”尉去楚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他拿起果篮里一个红润的苹果,又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开始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削皮。他那双习惯于握枪、拆弹、格斗的、布满薄茧的手指,操控起这把小巧锋利的水果刀来,显得格外僵硬和不协调,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气质迥异的违和感。

于生疾侧头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全神贯注的侧脸模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真实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丝气弱的调侃:“真是难得……尉警官还会做这种精细活?”

“不会可以学。”尉去楚头也不抬,硬邦邦地甩出四个字,耳根却似乎有些不易察觉地发热。他手下动作不停,虽然依旧显得生疏,但力道却放得更加轻柔缓慢,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颗普通的苹果,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稍有不慎就会碎裂的珍宝。薄薄的果皮在他手下断了好几次,最终削出来的苹果表面坑坑洼洼,实在算不上什么美观的作品。

他将那颗“饱经风霜”的苹果递过去,于生疾却没有伸手来接,只是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就着尉去楚的手,低头在那泛着水光、略显残缺的果肉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他温热的、带着微弱呼吸的吐息,若有似无地扫过尉去楚持着苹果的指尖皮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麻痒触感。

“甜吗?”尉去楚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道,问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多么不符合他平日的人设,带着一种傻气的关切。

于生疾抬起头,看向他。那一刻,窗外明媚的阳光恰好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像是将细碎的金色光点揉碎在了那两潭幽深的泉水中,清澈地映出尉去楚此刻带着些许局促和专注的倒影。“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刚才稍微有了点力气,却莫名地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低沉的喑哑,“很甜。”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凝结,变得粘稠而温热。阳光无声地在两人之间流淌,将他们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拉长,边缘模糊地交叠在一起,构成一幅静谧而亲密的画面。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清浅交织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那些弥漫在外界的硝烟、错综复杂的阴谋、无处不在的猜忌与潜在的危险,似乎都被这扇白色的房门暂时隔绝,这里成了一个短暂脱离现实的、脆弱的乌托邦。

尉去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安静顺从的眉眼,看着他因为重伤虚弱而敛去了所有锋芒、显得格外温润甚至有些易碎的脸庞,心脏左胸腔里某个常年被理智和责任冰封的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撞了一下,酸涩、柔软,甚至带着一丝陌生的疼痛感交织蔓延开来。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去轻轻触碰对方脸颊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细小的玻璃划痕。

“叩、叩、叩——”

短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室内短暂升腾的、近乎旖旎的静谧。

季怡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凝重,步伐也比平时稍快。“尉警,于医生,”她的语速略快,显示出事情的紧急,“技术科那边有重大发现,关于那个内鬼的通讯模式……我们可能找到锁定他具体范围的线索了。另外,”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监测到墨渊控制的一个位于海外离岸地的加密账户,在大约半小时前,有一笔数额巨大、路径异常复杂的资金流动,他似乎在……加速清理某些痕迹,可能准备断尾求生,或者……是在筹划新的动作。”

短暂的宁静被彻底击碎,现实带着冰冷的触感,再次无情地涌入这间病房。深渊的阴影,从未远离,此刻正以更快的速度、更沉的态势,重新笼罩下来。

尉去楚眼神一凛,周身温和的气息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如同一把瞬间出鞘的利剑,恢复了那个冷静、果决、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警官状态。他立刻站起身,将手中剩下的苹果自然地放在床头柜上,对于生疾快速说道:“你好好休息,别操心这些。我去处理。”

于生疾点了点头,目光与他短暂交汇,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彼此间在生死与共中建立的、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沉甸甸的叮嘱,在空中无声传递。

尉去楚不再停留,与季怡一同快步离开了病房。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将内外两个世界再次分隔开来。

病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于生疾独自靠在枕头上,脸上因为尉去楚存在而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温和色彩,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他转回头,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看似平静明媚的天空,眼神逐渐变得幽深、复杂,仿佛有无数暗流在那片深邃之下汹涌盘旋。

风暴,从未停歇,甚至才刚刚掀起它真正的序幕。而他,身陷在这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最中心,既是被各方力量推着走的棋子,也必须在绝境中,逼迫自己成为那个能看清全局、落子关键的执棋之人。他垂下眼帘,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纯白色被子的边缘,那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尉去楚刚才靠近时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与气息。这温度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真实,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成为了一缕让他不得不紧紧抓住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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