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

铁路站出口。稀疏的人群中，秦书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穿着运动鞋来到街道站口，点击手腕上的芯片，调出交通软件，呼叫前往理工大学的公共汽车。

一辆小汽车从面前飞速驶过，越过积水时也不减速，猝不及防溅了秦书一身水。疾驰而去的残影中，车牌上的“R”字分外清晰。

R，代表私家，是属于特定人群的权利和殊荣。和需要呼叫才能乘坐的“U”牌公共汽车不同，带有“R”字车牌的小汽车属于个人，可以随时开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秦书没有。她讨厌坐在车里的人，却也十分羡慕他能拥有的一切。

“不就是能坐小汽车么？有什么好神气的，真是没素质……”同样被溅了一身水的人低低骂道。

“要是六十年前就好了，我爷爷说那时大家都可以买小汽车，没有限制，也有便宜的。”

六十年前的事。秦书没有亲眼见过，但不止一次从老人那里听到。那是一个技术并不发达的时代，却让很多人无限怀念和怅惘。

等了许久，呼叫的公共汽车终于到站。车门自动打开，驾驶的机器人用公式化的声音提醒上车。

无人驾驶早已普及，不需要设置驾驶位和机器人。只是设计公交车的老爷爷很怀念曾经，执意将“司机”这个位置保留了下来。

同样坐上这趟车的，还有二十多人。挤在队伍后面刷脸上车后，秦书没找到空位，只能站着，等到五站路后才找到位子坐下。

窗外是不断后退的大树，人影，以及那些灰色的土地。秦书静静望着漫无边际的灰，想起老人们念叨的六十年前。

那时的土地有好几种颜色：红的，黄的，棕的，黑的，甚至还有紫色。不管哪一种，都是健康的颜色。

秦书想象不出来，因为自小她看到的土地就是灰色的。灰色，是老人们最讨厌的颜色。它代表着毒素。

六十年前，由于严重的污染，全球土地急速灰化，随之而来的是作物和水源问题，活下来的人口只剩当时总量的两成。

科学家花了三年时间，终于研究出了作物和水源脱毒的方法，才让人类得以延续。但遗憾的是，由于最开始的影响，以及脱毒方法的局限性，自然资源大量减少，生育率急速下降。

这些年技术飞速发展，可脱毒方法依然不彻底，生育率问题也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据说是某几种污染元素永久影响了生殖细胞活性什么的……

秦书想不起来了。她上学时很聪明的，上班后反而脑子退化，好多东西都想不起来。

途中，她看到了许多废弃的地铁站。地铁，同样是一个只有在网络上看过的东西，属于六十年前的回忆。从土地污染后，所有的地铁都被废弃。除了检查的工人和科学家，没人能去到地下。

理工大学门口。雨已经停了，明黄裙子的女孩一跳一跳的，挥舞着双臂欢迎她的到来。

“萧萧！”秦书高兴地跳下车，将身上的包甩给萧萧，拉着对方的手，“好久不见啦！”

萧萧提着她的包，感慨道：“是啊，一眨眼两年都过去了，不过这次可不一样……”她大笑道：“因为我们，不是上学，是荣归故里！”

秦书振臂高呼，“衣锦还乡！”

两个女孩兴高采烈地通过人脸识别进了校门。毕业后，学校依然保存着她们的信息。只要她们愿意，随时可以回来，这是属于毕业生的人文关怀。

“欢迎回家！希望你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温柔的女声响起，让这朦胧的雨天多了几丝温度。

上学时还没有这个。秦书指着喇叭好奇地问萧萧，“什么时候出的？”

萧萧得意地抬起下巴，“就是最近，还是我设计的。”

秦书竖起大拇指，“果然，是你的风格。”

正值暑假，校园里的人很少，只剩下工作和研究人员，偶尔有几个同样重游校园的人经过。秦书踩着水潭，听着清脆的水声，心中觉得很放松。

萧萧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开始踩水潭了？”

秦书说：“以前不喜欢，后来上班后还挺喜欢的，解压。”

萧萧不相信地说道：“初中科学老师？解哪门子的压？”

秦书晃了晃手指，“no，虽然没有大设计师那么忙，但还是有压力的，比如电费有点高，空调用不起，还有，隔壁姐姐吐槽我单身。”

“高电费是挺有压力的，可是小书，单身是你自找的。你看看其他人，除了在怀孕的女性，身边谁没有几个对象？就你上大学单到现在。咱平心而论，你长得其实很良家少女……”

“停！”秦书立即打断萧萧的唠叨，岔开话题，“阿姨怎么样啦现在？这胎还稳吗？”

不同于秦书坐着火车来大学，萧萧家离学校只有三公里。上大学时，秦书去过几次萧萧家，阿姨给她做饭，还送东西到学校给她吃，秦书至今都很感动。

“挺稳的，就是还要等两个月才生，所以我还有两个月才能见到她。护理院把她照顾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心情不太好，跟我视频电话时也是闷闷的，强颜欢笑。之前每次怀孕都这样，这次好像更严重了。”

“孕中容易抑郁，你要多跟她说说话，开导她才好。”秦书安慰萧萧，心中却不禁有些酸涩和羡慕。她的妈妈在她一岁时就离世了。

萧萧察觉到了秦书的情绪，一把揽过她的肩膀，潇洒地道：“开心一天算一天，别想那么多。既然来了我的地盘，我发发善心给你解决单身问题，如何？一定给你找个帅哥，比我那六个前任都好的。”

“六个？”秦书咋舌道：“姐妹怎么办到的？厉害啊！”

萧萧不以为然地说：“小书，你是女人，只有你挑别人，除非是你自己不想。”

“我……”秦书懊恼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知道和男生在一起交往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我就是无法接受他们。”

“也许是你还没有遇到帅的，我也是上班后才发现不少帅哥，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一群高中生正跟着老师去图书馆参观。馆壁上刻着伊甸园的画，亚当和夏娃坐在树下，红彤彤的苹果挂在枝头。

“这就是我们在课堂上讲的伊甸园了，是人类最初的起源。如今这个世界，资源十分有限，能供养的人类并不多，人类迫切需要分娩高智商的后代，来进行科学研究，以及分娩健康的后代，应对体内的毒素问题。”

“考虑到身体的生育率低下问题，基因匹配是极为有效的检测手段。通过检测，可以知道与另一个人结合所生后代的概率，后代的智商以及各种患病的几率。同时，由于在被污染的今天，无菌环境的要求十分严苛，人造子宫研究一直受阻，自然分娩是最为有效的手段。”

“因此各位同学要牢记，你们可以喜欢任何人，与任何人在一起，但只能与基因匹配的人生下后代，这是你们活在这个世界所要承担的责任。”

这样的教导，高中生们显然都听过许多遍，纷纷在扫了一眼伊甸园后就望向图书馆内，期待着进入里面。那里有最新的虚拟现实环境，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

“萧萧，你的基因检测做了吗？和什么人匹配？”

萧萧撅着嘴，委屈地说，“小书，你连我的生日都忘了……我还有一个月才满二十，到那时才能做。”

秦书“哎呀”了一声，有些内疚，拉着萧萧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我错啦……”

“好吧，原谅你啦！”

为了帮秦书改变不想靠近男生的想法，萧萧决定带她去见帅哥。在这之前，秦书的外表必须从清纯小白花变成明艳美女。

萧萧带她去商场挑了一件红色长裙，搭了一双银色高跟鞋，最后又找人为她化了一个无比精致的妆。等离开商场时，秦书果然收到了来自异性频频注视的目光。

“将重心放在脚后跟，稳重，高贵！对！”

咖啡厅的包间里坐了六个男生，都是萧萧千挑万选后约出来的，样貌人品个个不输。选择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不错的对象。

然而秦书心中只有对萧萧的敬佩，对这几位男士却毫无波澜。优雅应付了二十分钟后，她借口去卫生间离开了。

有一位男士追出来，递了玫瑰花给她，绅士地道：“秦小姐，我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我许诺交往期间，只有你一位女朋友。”

在这个谁都可以喜欢很多人的世界，这是很专情的承诺。秦书很感动，可她还是拒绝了。她没有接过那朵玫瑰花，抱歉地说：“对不起先生，让您失望了。”

对方没有纠缠，微笑着道了别。作为优质的男士，他不缺愿意跟自己在一起的姑娘。

手腕的芯片微微震动，是萧萧的来电。

“小书，你去哪儿了？”

不知不觉中，秦书发现自己竟又走到了大学校园门口。她应该叫萧萧回来和她一起逛逛的，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有些排斥，便回复道：“我想一个人走走。”

“好吧小书，你的要求好高哦，我没办法了，我先回公司工作了。等你想我了，你再打电话给我哦。我家钥匙在地毯下面，记得早点回去休息。”

细细的雨丝飘落下来。天地之间，很快又是朦胧一片。

秦书撑着雨伞，在校园中独自漫步，心中渐渐释然。她想，自己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渴望别人的靠近，却又排斥。

她方才到底在想什么。萧萧是她的好朋友，她居然就那么抛下，一个人走了。幸亏萧萧大人大量，从不计较她古怪的行为。

晚上给她带点她最喜欢的蛋糕好了。那个可不好买，要先去政府申请。不过现在还不晚，等……

忽然间，科技楼下出现了一位男士。屋檐下，他拿着仪表盘模样的东西，十分专注，似乎是在测算或是寻找什么东西。

抬头的那一瞬间，秦书看到了他的脸。论长相，是中上，不及方才萧萧介绍的六位。可他看着仪表时那紧皱的眉头，紧抿的嘴唇，被雨水打湿的袖边，还有那一身带着些许书卷气的知识分子气质，一下子击中了秦书。

我想选他！秦书的内心呐喊道。

眼见着对方的脚步动了，秦书飞快整理好头发，在三秒内搜索出了萧萧教给她的搭讪语录，快速追上眼前的男人，拉住他的胳膊，“这位先生，请等一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子的脚步顿住，却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他仿佛是一尊雕像，冻在了冰天雪地中，没有丝毫起伏。

秦书松开了手。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开，可一想到也许再也不能碰到这样合她心意的人，秦书又大胆起来，往前一步，站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紧绷的脸，试探着道：“先生？”

那张脸绷得，比方才看仪表盘时还要严肃。

真是讨厌。但是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秦书深吸一口气，不死心地道：“先生，我不好看吗？”

先生的表情终于动了。他正眼看着她，眼睛微微瞪大，慢慢说出了两个字，“好看。”

然后侧身越过她，快步离开，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秦书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片刻后，她给萧萧发送消息，“姐妹！我被甩了！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