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旖旎,木炭在熏炉里发出噼啪的响。
奉三不愧为跟在裴司午身旁多年之人,这备好的炭火中夹杂了些许安神香料,陆令仪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都在此刻渐渐放松下来。
什么夜兰、什么蛊虫,此时此刻陆令仪的脑中什么也不剩,只有面前之人的炽热爱意由双眸注入筋脉,再流入那许久未曾如此疯狂跃动的心脏。
陆令仪的手攀上裴司午的肩:“裴司午,我——”
咔哒,
咔哒咔哒——
房门处忽地传来门闩摇晃声,惹得二人一惊,回头看去。
屋外,一长须男子的影子倒映在窗纸上,见上了门闩,不由扬声喝到:“何人在内?”
那声音陆令仪何其熟悉?
正是承恩公!
裴司午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依旧盯着陆令仪,只微微向后错开半寸,稳了半刻气息,朝后方扬声道:“父亲,是我。”
“你在偏房作甚?还上了门闩,叫我以为府里进了贼人!”承恩公没好气地训斥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即便是圣上吩咐下来的事,也得养好了精神再去不是?成天忙到夜半三更!待我明日与你姑母说说,让她好生帮你劝劝圣上……”
“这便要睡了!”裴司午见身下之人已有躲避之态,语气也有些不耐烦起来,“您快些去歇息吧。”
“你个兔崽子!哪有回了家在偏房住的道理!”承恩公道,“你先出来。”
“我今夜就在此处睡了,父亲快请回吧!”
“你……!”
陆令仪越过裴司午的肩背,看见窗纸那边,承恩公甩袖离开的身影,便推了推身前之人:“裴司午,夜已深了,你还是快回吧。”
“这是何意?”裴司午面色不善地眯起眼,拽住陆令仪胳膊的手愈发使了力,“你方才不是这个意思。”
“是,”陆令仪不想隐瞒,“方才怕是这熏香太过撩人,让我一时失了理智,所幸被承恩公唤回了心性。”
“所以?”
“所以,裴司午,我们依旧是那青梅竹马,依旧是那志同道合的友人伙伴,如何?”
见裴司午似是不放弃,面上又渐渐起了愤懑之意,陆令仪又道:“如今我身上背负了太多,已经令我摇摇欲坠,若是再多一份你的情爱,岂不是要将我坠落那万劫不复之地?”
“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相反——”
“是,你是不会。”陆令仪撇开脸不再看他,手下的被褥早已被她抓出褶皱,“你父亲母亲呢?皇后娘娘呢?宫中众人的窃窃私语呢?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实在是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处理这些多余的了。”
“多余的……”裴司午喃喃,他原本微倾的身子也朝后瘫了过去,“原来我竟是那多余的。”
陆令仪不言。
裴司午缓缓将目光从地上移到陆令仪脸上,想见她多些反应,不论是口是心非的掩饰也好、愧疚自责的蹙眉也罢、亦或是闭上眼睛不敢看向自己的掩耳盗铃,他都想看。
可陆令仪偏不让他如意。
她那如画的眉眼正正盯着他,面色却不似五官般和婉,而是那般的严肃冷静。她朱唇轻启:“裴司午,我们到此为止吧。”
大雪下了一夜,待第二日一早陆令仪醒来时,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
裴司午昨夜走后,陆令仪并未踏实入睡,而是翻来覆去直到黎明破晓,这才将将有了困意,却又早早醒来。
陆令仪刚走到门边,便有丫鬟听了里面的动静,进来帮其洗漱。
在宫中待了许久,陆令仪早已习惯不用人伺候洗漱,本想让其将盛了热水的铜盆洗放下就可退下,剩下的自己来便是,可见那丫鬟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陆令仪还是叹了口气,让那丫鬟轻轻柔柔地为自己擦起脸来。
“陆女官,”门外传来奉三的声音,却不见其人,应是为了避嫌躲在了一侧。
陆令仪洗漱完换好衣裳,令丫鬟退去了,这才朝奉三道:“你倒是起的早,进来罢。”
奉三躬身进了房内:“陆女官,马车已经备下了,待会儿用完早膳便可回宫。”
“好,”陆令仪点点头,却又不让奉□□下。
奉三静静候着,直到听见那句“你主子呢?”
奉三心道:你现在倒是记着他了,昨夜将人从房内轰出来的时候,没见着主子那失魂落魄的样。
“回陆女官,小公爷他正与承恩公、承恩公夫人一道吃早膳呢。今日他不必进宫,便只让我送您回去。”
躲自己呢?陆令仪笑了笑。
也好,免得朝夕相处,又无法相濡以沫,最后只徒留悲哀。
奉三顶着风雪,将陆令仪送回了凤仪宫。
孤身一人坐在马车上,陆令仪思绪纷纷,就好似那时而打趣斗嘴、时而温柔体贴的裴司午还在身边一样。
马车行了多少路,她便思虑了多少路。
“陆女官,到了。”奉三将陆令仪扶下车,又从车里拿出把油伞道,“里面我便进不去了,陆女官带上这把伞罢,是小公爷叫我交予你的。”
“有劳。”陆令仪下了车,又接过奉三递过来的油伞。“裴小公爷有心了。”
刚下马车,陆令仪就马不停蹄朝凤仪宫的方向赶去。
进了凤仪宫,陆令仪未来得及驱散身上的寒意,裘衣带着外头的细雪,直直进了主殿。
主殿炭火烧的暖洋洋,小皇子被赵女官抱着逗乐,一旁的贵妃靠在美人榻上,时不时从面前小桌上衔一颗葡萄吃了,身侧的小宫娥又忙弯腰去接娘娘吐下的籽。
见是陆令仪,贵妃抬眼笑了笑:“你在外头忙了一夜,我还以为是要忘了本宫呢。”
“娘娘说的哪里的话。”陆令仪行了一礼,起身时眼神瞥向四周。
贵妃了然,便令周遭人都退了下去。
“怎么了?是不是那大夫一事有了进展?”贵妃不复方才端庄冷静之态,从美人榻上坐起,双手攀上了陆令仪的两腕。
“娘娘别急。”陆令仪覆手盖上了贵妃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我从那夜兰人处拿了解药,虽也使了手段令那人自己吃了一半试了,但毕竟容与尚且年幼,药量也总与大人不同,况且……”
况且那夜兰国之人实在狡猾阴险,即便那人试了药,陆令仪亦是不安。
“我这便唤齐太医过来,你先饮些热姜汤驱驱寒罢。”贵妃说着便要开口唤赵女官进殿,却被陆令仪一声拦下:
“等等,”陆令仪面色凝重,再开口时舌尖似有千钧重,“还是唤李太医罢。”
陆令仪何尝不知那李泾与夜兰人有联系?何尝不知这是一道险棋?
但无法,齐太医虽资历甚老,却对那夜兰国的蛊虫一概不知,即便是叫他来看这带回的药丸,怕也是一问三不知,白白浪费时间。
而李泾作为“下毒者”,定能知晓此药能否解毒,也定能看出小皇子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而陆令仪赌的,便是那一丝“良心”。
凤仪宫主殿内的炭火烧的旺,不多时,褪了裘衣的陆令仪浑身便暖和起来。
她饮了半碗姜汤,又将奶娘怀中的容与抱来,用步摇逗乐,谈笑之间,赵女官便带着李泾进了殿。
“臣,李泾,参见贵妃娘娘。”李泾依旧是那般不卑不亢的模样,但又似乎消瘦了些,显得先前那般温润面庞渐渐磨出了锐骨,整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赐座。”
殿内人多口杂,再加之陆令仪也不打算与李泾再多说些什么,只抱着姬容与行至李泾面前,将其放至他怀中。
李泾霎时变了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皇子,一边受宠若惊道:“不知娘娘这是何意。”
“小皇子近日常常啼哭不止,李太医可有曾听说?”陆令仪站在李泾身边,面色温柔地瞧着容与笑,手中的步摇从容与胖胖的手中溜过,逗的他咯咯笑个不停。
李泾脖颈上都渗出了细汗,说出的话也带着颤:“此时确有听齐太医说起过,不过小皇子的脉一直是齐太医在看,不知娘娘今日为何召臣前来?”
“齐太医那儿治不了的病,你这儿肯定能治。”陆令仪不欲与其废话许多,直接从怀中掏出了那枚檀木匣子,将两半药丸现给他看。
“这是……?”
“听说这药可治小皇子的病,你可瞧瞧?”
“微臣实是才疏学浅,不如还是唤那齐太医……”
“让你诊你便诊!”贵妃娘娘乍然开口,他这才不得不从。
李泾将小皇子换了个姿势抱着,用食指在其手腕寸口脉处停留,又将其食指伸出,再用拇指在指节上轻轻推搡观察了片刻。
见其似要开口,陆令仪将容与抱回,又将其交给奶娘带下去,这才拿出方才的檀木匣,递至李泾眼前:“不急,先仔细瞧瞧这个再说。”
李泾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但碍于娘娘神情肃然,他不好再多推辞,只好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把精细的小刀与棉麻帕子,将两半药丸各剐蹭了些许,药丸放回匣中,刮下的粉末以指腹微沾,放在舌尖轻尝。
“李太医,我不问你小皇子所患何病,也不问这药丸究竟为何。我只问你一句,这药能否救其性命?”陆令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用你所有的良心,只需回答一个字。”
除了贵妃娘娘,其余众人皆面色苍白,跪作一地。
虽那日发现及时,小皇子并未深深中蛊,但因身娇体弱,如此放任下去便是与中了那蛊无甚区别。
此事陆令仪虽心知肚明,但未免惹人惊忧,向来不曾开口说过。
她说完,眼神不自觉地望向娘娘所坐之处。
贵妃娘娘虽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却又很快平息,高高睥睨着跪伏在地的李泾,开口时既沉稳又威严:“李泾,快说!”
伏在地上的单薄身子久久不动,殿内落针可闻。
就在陆令仪快没了耐心之时,李泾终于直起身子,面上看上去痛苦难耐,额角渗出豆大的热汗。
“能。”
说完,李泾便踉跄扶地起身,勉强撑着身子行了一礼,惨白的唇微微颤抖:“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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