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潮水不息

风雨是突如其来大作的,一个半本地人,一只本地狗都没有预先察觉,自己无知无觉被淋个落汤鸡也是情有可原的。伍园躲在古堡崖壁边一个小小的城墙门洞下客观地下结论。

她放弃了撑伞,狂风一下就吹折了伞骨,索性空出两只手,将米瑞莎护在身前。小姑娘只穿了T恤,自己比她强一点,至少还有打底衫。

她们身后是数米高的悬崖,恶劣的天气带来了拍岸的大浪,海水显出深不可测的墨色,一小撮人依旧在水中浮沉欢呼如末日狂欢;她们面前是百年的钟楼,热带风格鲜明的国旗被吹出剪影,惊呼着跑过找躲避物的游客在草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

两人宽的城门洞前后灌风,凉意蔓延到四肢。

“姐姐……别看现在雨大……很快就会停的……”小土著米瑞莎牙齿打颤扯着嗓子尽量找补,狂风把她的话语吹碎了。

伍园护紧一些小姑娘,也大声问她冷不冷。

陈易已将手中的采购袋全都打结系在一起,绑在门洞根的石头上。他抱起塔塔,站到米瑞莎和伍园身后。

“chef,快把左边耳朵捂起来。”米瑞莎又扯着嗓子对后面喊。

伍园感觉到从海面上灌进来的风瞬间小了许多,她本是背对着海面,四面八方的风被打乱制衡,她的长发向后击打到人的肌肤。

她偏头去整理,风吹得她只能眯起眼睛。

就这么看见一颗雨滴划过素金的耳环,在圆弧的底部晃晃悠悠,坠落在她抬起的手腕上,滴进手腕上戴着的红绳里。

她用发绳把不听使唤的丝丝缕缕扎在一处。

傻乎乎东张西望的大狗凑到她眼前,伍园竟然从它脸上看出了雀跃的笑容,它大概以为这三个人类在风雨天带它一起玩耍,嘴巴咧出一个开怀的弧度。

哪怕是在这种人在囧途的情形下,人也还是轻易被塔塔的无知无虑感染,伍园也无奈地笑了。

乱飘打到后面人下巴上的发丝被她扎好了,她再把辫子的尾巴拨去身前。白皙的脖颈上绒绒的碎发分开飘扬又晃到一处,像春天的小草。

陈易一只手托住动来动去想搭到前面人背上去的塔塔,她的白衬衫被雨打得几乎透明,吊带衫的影子显现出来。

陈易平视前方,雨水顺着他的手背流淌过小臂,在肘部停顿、下坠。

一时安静。

“10月是西南季风结束的时候,这种突变的天气没几天了。”陈易开口打破沉默。

伍园意识到他是在给自己介绍,风雨渐小,天空的亮度在一点点提升,海里的欢叫声反而减小了。

她转头点点那几个泡在海里欢腾的人问他:“那些人是怎么下去的?”

“有几个从沙滩游过来的,有几个,”他指指背后的悬崖,“从这里跳下去的。”顿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入水时会有点痛。”

伍园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在陈述还是开玩笑。

陈易感觉到一只小小的手拖住了他的T恤一角,是被没听清他们对话的米瑞莎一把拽住了:“chef, careful!”

卯足了力气,愣是把没防备的陈易往前滑拽了一步,塔塔的后背将将贴到侧身的伍园怀里。

伍园分析现在形势:她和这个陌生的店主人以一种合力怀抱塔塔的姿势诡异地站着,她的视线被他的身体挡了个严严实实,她看见突出的喉结,泛着毛边被往下拽的T恤领子,和布料下面喷薄的圆弧形的轮廓。

形势可谓焦灼。

脖子上传来痒意,伍园后知后觉发现鱼市的蚊虫一视同仁,裸露的皮肤上被叮起了包。

青筋凸起的小臂慌忙地重新托了托塔塔,他和她往两侧同时各退一步。

陈易看着吓得脸色都变了的米瑞莎,未必不是联想到几年前他受伤的事,他先把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再对米瑞莎说:“你看,我后面还有一个人的空间,没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对不对?”

雨停了。

回去的路上米瑞莎后知后觉地问伍园:“姐姐,我拉chef的时候塔塔是不是撞到你了?”

“没有,我没事。你刚才很紧张吗?”

“chef以前……”小姑娘在努力措词,“从很高的崖边跳下去救小孩子,被石头划伤了腿,差一点点他就瘸了。”

伍园再一次注意到前面的人左边小腿上铅笔长短的一道疤痕。

“别担心,我看清了今天海里的人是在玩,没有需要救助的情况。”伍园安慰她。

而米瑞莎无法说清的,是店里的大人们都不曾宣之于口的担忧:当年,这个沉默的新老板,跳下去的时候在想什么;当妈妈劝解担架上的他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他紧紧遮住自己的通红的眼睛时又在想什么。

大海能容纳人,也能吞噬人。

米瑞莎一路沉默。

陈易放缓了脚步,等到与她们并行。他对米瑞莎说:“去了这么多次寺庙和教堂,风也得把我往岸上刮了吧?”

说完他呈现出一个大范围柔和的笑容,那笑因为很少在他脸上出现,与五官的配合度明显生疏。他脸上牵动笑的肌肉在互相较劲中调整,以至于这个笑展现的时间有点过长了。

伍园小时候她的表哥玩摔炮,把摔炮藏在她过家家的毛笔杆里,点燃了冲上天,惹得她大哭,也是无措地笑着哄她。

米瑞莎的注意力很快转移,问道:“佛祖和教堂里的神互相都不认识,chef你到底是信谁?”

“我都不信。”他看向东边,缓缓地说。随即又收回目光,无所谓地做一个嘘的手势:“别告诉你妈妈和尼尼阿姨。”

以妈妈和尼尼阿姨为代表的旅店员工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家庭,米瑞莎被他气得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早上才去礼佛,chef你可别再胡说了。”

伍园抿唇,克制一个看客的笑意。她抬手捋松贴在一起的额前发,海天一线处,几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

陈易的说话声间断地传到她耳朵里,简单的词他讲的中文,剩下的都用浑然融入本地发音的英语说的,有些清音浊化。

而他本身的嗓音就像刚才落到海面上大颗的雨滴,浑润,带着闷闷的反弹。

这种粗粝的发音方式抵消了本身声音的质感,和他脚上的拖鞋一样,自然地行走在这片土地上。

“Mirissa,Tata,Chef!”一辆自行车滑停在他们前面,少年瘦长的腿踩在草地上,米瑞莎惊喜地用本地话同他交谈。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处,叽叽喳喳的。

这就是米瑞莎说的尼尼阿姨家的小孩阿贝拉,也是她的同学。和米瑞莎不一样,他家只有妈妈在酒店工作,爸爸是传统的渔民。

阿贝拉挠挠头,问陈易:“chef,我先带Mirissa回去?淋了雨可得去换衣服。”

陈易熟稔地摆摆手,让他俩先走。

米瑞莎不忘叮嘱她的客人姐姐跟着chef的车回去,不要着凉。

伍园听着小大人的安排,看着他们笑着,眉眼弯成一道小小的桥。

阿贝拉找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垫在生锈掉漆的自行车后座上,米瑞莎轻巧一跳,两只手抓住阿贝拉后背的衣角。

少年蹬着车向前。

车轮卷起水珠,一路泼洒在小草上,草叶尖尖随之摆动着,像组织了一场恰是时候的舞会。

走出了古堡区域,塔塔欢快地向一辆色彩丰沛的三轮车跑去。是那辆构建色彩顶针的载客小三轮。

伍园是第一次同一堆海鲜和一只大狗坐同一排车椅。

开车的人留给乘客们一个笔直的背影,一路上水汽蒸发,他被风雨浸湿的T恤从墨色渐渐转为原本的浅灰色,被雨黏在一起的发茬也一一分开,有细细的水珠从脑后短短的发茬上跳下来,淌过脖颈,躲到T恤领子下,晕染开来。

伍园注意到自己背上的潮意也在褪去,衬衫恢复了不透明的白。

他的驾驶风格很符合伍园对他的刻板印象,遇到不平整路段也没见减速,咸腥气夹杂着潮气灌进伍园的喉咙,激发出咳嗽。

司机大概是被这两声压抑着难受的咳嗽唤醒了良知,速度慢下来,过坑洼时早早地平稳减速,伍园靠在后座上,舒缓地长长呼吸。

很近的距离,她看见那两枚耳环上细细的摩擦的痕迹,日光下透着旷远的白。

半路经过一处坑洼的泥路,一侧是零落的几个平房,房屋前是竹竿和皱巴巴的塑料布搭起的雨棚;另一侧是礁石浅滩,浅滩上竖着一个个木桩架子。

塔塔兴奋地搭在车扶手上,支起身子望着海边。

陈易停下来,介绍说:“这里有高跷渔夫,塔塔喜欢看他们挥杆撒网。”

所谓的高跷渔夫,本是当地人赖以维生的技能:两人高的木杆钉在浅滩里,木杆中间支起一个三角形的支架,渔民坐在这三角的横轴上,或挥杆钓鱼,或撒网捕鱼。

陈易由得塔塔跑过去,同沙滩上别的狗一起玩一会儿看一会儿。

伍园也下车看过去,作为游客自然是对这一古老技艺有所耳闻,她问陈易:“据说现在渔夫们并不在捕鱼,都是表演性质的?”

陈易扬臂往前方指路:“建筑物密集的那处海边,人多,高跷渔夫赚拍照的钱。这里这些是旁边的居民,这是真的在捕鱼。”

伍园驻足,这是几乎静态的一幕,海水中的木架高跷伫立了许多年,零星地有几个渔夫坐在上面,静静持着鱼竿,天空是亮色的灰,海面是暗色的蓝,岸边散落的垃圾袋子已褪去彩色。

钓钩那头是汹涌浪潮,而钓钩这头是垂老传承。

或许有人主动留守,或许有人被动搁浅。

而潮水不息。

呼吸柔缓,伍园感觉到一种站在时间的边际线的共振,无关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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