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李翰林时,已是春闱之后。
京城。
远近闻名的荷香楼中。
李翰林正临窗而坐,从一美貌女子手中接过茶盏,那眼神中盛着的痴迷,怕是比他手中的茶水都要满。
而这位女子,正是方才于台上抚琴弄弦的花魁娘子。
待确定看清了人,季瑜握紧了手中茶盏。细细算来,他与李翰林,距离上次相见,已然过去了半年之久。
乡试放榜后,季瑜更是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秋水镇方圆数百里谁人不知梨花村出了个貌似潘安的解元。他那时回乡前,报子就已把季家公子中了解元的捷报传至了梨花村。
季瑜刚一返回,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皆是满脸欣喜地围拢过来。祖父更是老泪纵横,攥住孙儿的手,口中不住地夸赞他为季、张两家光耀了门楣。
往昔一向疏离淡漠的舅舅、舅母,也提出要将外甥接入家中悉心照顾,以便安心准备会试。
不只是亲友,相识的不相识的,各方的关注与支持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然而,季瑜谢绝了这些在他中举后才纷纷涌来的“好意”,继续埋首苦读。
在这期间,李翰林并未传来任何消息。那已然成了季家暗卫的秦良,只道何光其传信说李公子一切安好,李责已经够不成威胁,至于别的,并不知情。
或许,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季瑜极为“识趣”,也并不打听。
此次,他是为进京赶考而来。
他与几名昔日同窗旧友一道来到这京城,留了秦良在梨花村,也并没有明里联系李翰林的打算。
李翰林若想联系他,哪里还需等到现在?
出了考场,昔日雅贤书院的同窗旧友薛琼便提议来这荷香楼,瞧瞧那传闻中的花魁娘子。从前,就有不少人调侃季瑜比京城的花魁娘子还要貌美,季瑜自己也心生好奇,便随薛琼一道前来。
他们好奇,不成想,有人比他们更为好奇。
又或许,那份好奇早已化作了熟稔。
季瑜在心里冷哼,若非如此,最初这厮那每每望向他时便会不自觉就泛起红晕的俊美脸庞,此刻又怎会这般从容自在?
想必这厮与花魁姑娘已是极为熟悉了。要么,就是这厮看美貌女人看得多了,早已经习惯了。
季瑜看似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凉了大半。
薛生啧啧赞叹:“花魁娘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只是……好像年岁要比我们略长些,岁月亦未能损其风姿,果然是经得住时光打磨的真美人啊!”
似是察觉到这厢投来的目光,花魁与李翰林说话间纤纤玉指微微移动,隔着帕子轻敲李翰林手背,并以眼神示意。下一刻,李翰林将黏在花魁脸上的双眼转了过来。
隔着众人,季瑜与李翰林,四目遥遥相接。
待看清了季瑜,李翰林的目光陡然闪烁,然而这变化稍纵即逝,短暂得让人难以捕捉。
季瑜的五脏六腑抽痛了起来。
他在心中默默牵挂的人,此刻就安然无恙地坐在不远处,身侧是传说中那名动四方的美貌女子。
薛琼的目光在季瑜与那花魁的身上来回移动着,啧啧道:“那不是李兄吗?季兄与那花魁娘子,倒是有两分相似呢,我见李兄昔日对季兄那般好,如今看来,原来李兄喜爱的,一直是这般样貌啊,花魁娘子虽美,可仍是不及季兄啊,季兄,你若身为女子,李兄的目光怕是再难移开了。”
季瑜脸色瞬间数变,目光如刃,猛地刺向薛琼。
薛琼心中一紧,自知失言。
却见季瑜忽又扯出一抹笑,缓声道:“薛兄所言极是。”
薛琼忙转话题:“也不知李兄是何时抵达京城的。”
季瑜眸光微闪,似笑非笑道:“莫不是咱们瞧花了眼?”
薛琼连连摇头:“哪能呢?那模样,定是李兄无疑。”
说话间,李翰林已款步走来。
薛琼起身,双手抱拳道:“李兄,好日不见,何时来了京城?”
李翰林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回礼道:“比二位要早,别来无恙。”
季瑜淡淡道:“好极了。”
李翰林神色略显尴尬。
薛琼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是是是,大家都好极了。”
季瑜视线挪向旁边的花魁娘子,探问:“不知这位姑娘芳名?”
花魁娘子微微抿唇,巧笑倩兮:“荷月。”
言罢,目光从季瑜身上移开,转而对李翰林笑语:“这位公子生得真是貌美。”
季瑜脸上神色忽红忽白,好一会儿才僵着身子回应:“彼此彼此,二位才称得上美貌。”
荷月嫣然一笑,对李翰林说道:“归玉,你这朋友,真有意思。”
归玉?季瑜紧紧盯着李翰林。
梨花村那个漆黑的夜晚。临别之时,李翰林曾说过,自己已到了及冠之年,正要取字。
季瑜当时提到,季明常说小户人家过早取字恐被人笑话,需得等放榜之后方可。自己却早已思量妥当,就叫璘月。
这字,现下已是许多人都知道了。
比如薛琼。
薛琼在旁说道:“璘月兄,你们的字,都含着玉呢。”
李翰林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以玉为名者数不胜数。”
“是啊,名字带‘玉’的人数不胜数,”季瑜心烦意乱,一边揣摩着李翰林的言行,一边随口讲起了不需费心思考的趣闻,“我父亲曾经提及,他一位友人家的孩子也是名字带‘玉’,只因那孩子出生后,他家娘子声称自己梦到了仙人遗落玉佩,可后来我父亲这位朋友才知晓,原来是孩子的母亲闲时无聊悄悄翻看话本,夜半时分沉迷话本情境说了梦话,又担心丈夫嗔怪其看书伤了眼睛,便借口称是梦到……”
季瑜说到此处突然灵台一片清明,猛地看向李翰林,李翰林也正看着他,眼前这人季瑜没揣摩明白,父亲的那位朋友是谁,他倒是明白了。
早该明白的,只可惜这趣闻是他小时候听来的,一直被封存在记忆里,如今翻出来,突然就变了模样了。
李翰林微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季瑜,似乎还有些憋不住笑意。
季瑜更气了!
荷月轻笑:“有趣……”
季瑜木然地点头:“是。”
荷月问:“书名是什么?”
季瑜:“……嗯?”
荷月笑着摇头:“无事。”
薛琼是位样貌周正的男子,他笑着接话道:“说起来不怕李兄笑话,我的名本就带了一个琼字,家父又为我取字如玉,唉,这可真是——真是,与玉有缘啊,依我看,季兄才真是如玉之人。”
季瑜仍在生着之前的气。
他“气而不言”,荷月笑而不语。
李翰林面无表情地看着薛琼。
薛琼左右看了看,似乎是因着场面太冷,忙说道:“久仰荷月姑娘大名。”
荷月莞尔一笑,问道:“何名?”
薛琼一笑:“自然是美名。”
荷月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接着说道:“那如今亲眼所见,可觉得名不副实?”
薛琼连忙摆手,说道:“荷月姑娘莫要打趣小生,我与季兄方才尚在感慨,荷月姑娘的美貌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远超传闻。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
荷月以袖掩口,轻柔地笑了笑,继而说道:“薛公子这话我可就不信了,这世间所谓的名气,无非是那些偏爱之人抬爱,夸张宣扬出来的罢了,薛公子难道不觉得,您身侧这位季公子……”
薛琼抢着说道:“荷月姑娘好眼光,季公子虽貌美,然而心思却都在那圣贤书上,无需靠容貌博得美名,更何况,季公子毕竟是男子,在此处品评其外貌,恐有不妥。”
荷月的脸色变了变,继续维持着之前笑而不语的状态。
“我们方才还在夸赞荷月姑娘的琴技,姑娘内外兼修,名副其实,”季瑜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拱手说道,“荷月姑娘,李公子,我与薛兄在外逗留已久,此刻须得回客栈去了,先行失陪。”
说罢,也不等回复,转身便走。一如那时,在秋水镇的李宅前。
只是这次,李翰林一直沉默着,并未开口叫住他,也并未表现出半分不舍。
次日清晨,头痛欲裂的季瑜起身,一眼瞥见桌上一封书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戌时,茶香楼。”
不是那厮的字迹,季瑜心中疑惑,忙去检查门窗,门窗没有动过的痕迹。他伸手推开房门,只见一位陌生男子静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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