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瑾下了马,往江灵玉的方向走去。
兴许是一路风尘,他动作间有些迟缓怪异,就连马也不是他在盛京最爱的那匹。
“我还以为你沾上朝堂事就会死呢。”她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指尖重重拍去袖口浮灰,冷哼一声。
江灵玉道:“也不知是谁同我说‘朝廷党争严重,你我万万不可过多崭露头角’,看来不过是推辞。”
陆怀瑾见她自己收拾干净了,往怀中寻帕子的动作一顿,嘴上却若无其事,仍不依不饶道:“那现在崭露头角有什么好结果吗?”
混乱刚平,长街中住户与流民熙熙攘攘的目光落在拉拉扯扯的二人身上。江灵玉不想和他争执,提着净水桶要走。
“你爹说你病了,让我返京时把你带回去。”他叫住江灵玉,狐疑地看向她干脆利落的动作,“病哪了?”
江灵玉:“病我爹脑子那了。”
她十七岁嫁给陆怀瑾,情窦乱开的年纪还不会伪装,四年相处下来对视一眼就知道彼此暗藏什么鬼胎,没必要装。
陆怀瑾点头,习以为常。
“这是什么?”他指着净水桶问道:“方才流民说什么净水,你有办法了?”
提到‘净水’二字,人群又开始骚动。
“小姐成日研究净水,今日成功,是菩萨开眼啊!”
“小姐!小姐菩萨心肠……施舍我们些净水吧!”
“……”
侍卫拔刀,人群才平静。
陆怀瑾观其反应便知净水确有其事,江灵玉不但做成了,而且做得应当还不错。
江灵玉却非笑似笑与他对视:“有办法也该去找雁城知府啊。陆怀瑾,你从前不是最反对我折腾这些奇技淫巧?”
“……好歹夫妻一场,一定要唇枪舌剑么?”陆怀瑾错开她厌烦的眼神,道:“我那时只是觉得你没必要折腾,你父亲和我的权势已经够……”
“那是你们的功业。”江灵玉心平气和道:“陆怀瑾,我最后和你说一次,你的身份困住了我。如果嫁给你要为你让道,我宁愿和离。”
江振只有一个江灵玉女儿,且人至中年青春不复,她嫁给谁,谁就有了镇国公做倚仗。
江振不愿陷入更深的朝堂党争,让她嫁给整个盛京漩涡最边缘的南阳王世子陆怀瑾作妻。
陆怀瑾没有野心,但身份过高,倘若江灵玉也想追逐些什么,难免会被皇帝注意,对这双夫妻起疑心。
——毕竟女人没办法登基,但她的丈夫可以,更何况她丈夫也是陆家血脉。
江振自以为的保护何尝不是困住江灵玉的牢笼。
“以你的性格能做到成亲四年来一直相敬如宾,想来对我也没什么感情。”江灵玉冷声道:“别在这浪费我时间,怎么,你要和我破镜重圆?”
陆怀瑾:“……”
南朝一对夫妻在国破前以破镜为信物约定失散后重逢。后来二人依约寻得破镜后相认,成就一段破镜重圆佳谈。
但江灵玉他娘的什么也没留,根本就没象征爱情的镜子怎么圆?没有的东西怎么碎?
阿鸢很适时地接话:“世子,请让步。”
陆怀瑾抿着唇,侧身让开,注视着江灵玉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
——夫妻天各一方,妻狂喜。
他看着江灵玉就要消失在眼前,忽然没由来地起了一丝不甘,牵着马快步上前,强硬地站在江灵玉身侧,道:“你要去雁城知府那?我陪你去。”
江灵玉只觉得和陆怀瑾对视都像是无言对峙,奈何此人秉性难移,犟不过也赖不过,于是闷着火默许。
*
有陆怀瑾在侧,江振安排的人便不好再监视江灵玉,竟是比原先料想的要顺利许多。
知府宅邸的仆人将二人恭顺地迎了进去,穿过回廊,一路来到厅中。
“江小姐与世子来找下官是为何事?不知江小姐拜访,国公爷可知道?”知府杨宁衣冠一丝不苟,本性迂腐,却因久浸官场而说话圆滑。
他与江振年轻时为同窗,人至中年仍书信往来。江灵玉有事相托,斟酌了一下称呼,方才说道:“听闻世伯在为雁城用水一事烦恼,灵玉为解世伯烦恼而来。”
杨宁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安排了下人看茶,并未接话。
江灵玉又端上无坚不摧的贵女做派,面上笑吟吟,暗地却压下阿鸢,不叫她生事。
“世伯愿意听吗?”她有一些咬牙切齿。
陆怀瑾也不知跟过来干嘛,待也待不住,熟练地抓着杨宁养的鸟逗弄。
双腿交叠,一手撑着脸侧,一手接过下人奉上来的茶水,似漫不经心道:“杨知府当然愿意了。”
一开口就当搅屎棍。
杨宁眼皮一耷拉,旋即笑道:“那是自然,世侄女且说。”连称呼也开始亲近。
江灵玉:“……”
你看,功业都是她爹和她前夫头上的,和自己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她心中本就不甘,如今因这轻视更加旺盛。
能净水的人是她,可连让杨宁听她说几句话都要靠水火不容的前夫。
江灵玉抿唇垂眸,示意阿鸢将净水桶提上来,道:“我先前翻阅古书,知道以砂石和草木炭可以净水,但草木炭稀缺,运用至净水并不实际……方才我在外头发现——”
“贤侄女翻阅的都是什么书籍?”
“一些和——”
杨宁打断她,道:“身为国公独女,多读些正经书才好。”
江灵玉挽袖演示净水的动作一顿。
“今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世侄女受惊了吧?哎呀——幸好世子为民请命,赴往灾区主持赈灾恰好路过,这才救下了世侄女。真是少年肝胆啊!”杨宁爽朗一笑。
没见过这么羞辱人的。
江灵玉忍着将水勺狠抽他脑子的想法,抿唇坐下。
杨宁与她爹私情深厚到能将自己留在雁城,自然是看法一致的。——二人都觉得自己不学无术,异想天开。
江灵玉认定自己并非池中物,这在半截身子入棺材的人眼里是不自量力,好高骛远,没吃过苦头,简直不可理喻。
......她才不要眷恋盛京后宅这方寸之间,靠她早逝的娘在江振那头和几房小妾外室勾心斗角,乞讨可怜的倚仗。
她讨过一次了,讨到了一桩不如没有的婚。
但她确实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完成净水这项大举动,她需要有人同她合作。
还有谁呢……
“朝堂之上诸位大臣相互推辞,唯独世子献策查贪。更是体恤灾区百姓,主动请缨,实在是令人感动。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陆怀瑾没逗鸟了,他刚刚上手失神片刻,手劲一大把鸟弄疼了,差点被啄了个血口子。
痛意传来,这才有心思去听杨宁说了什么。
杨宁道:“不过,是否有些急迫?”
江灵玉对朝堂事还没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但也能听出来她前夫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损人利己的事情。
陆怀瑾:“......”
那不然他能怎么办,国库空得能跑马,好不容易皇帝想明白了把贪官抄了几家,结果赈灾环节还他娘的能贪,到他手上毛都不剩。
陆怀瑾和他客套的兴致不高,但余光瞥到了吃瘪的江灵玉,不知怎得,话锋一转:“身居高位者,当为民请命。看百姓如此,我也为净水而着急。”
这话九成真意,一分私心。
他真的很缺水,这是事实。如果江灵玉有把握,以她的本事就是可以做到。
话题拐得实在生硬,他不信江灵玉还听不懂。
江灵玉那厢刚坐下,看似毫无反应,但要了一杯茶。
陆怀瑾依着二人相处多年来的默契,寻思她是在考虑自己了。于是收回视线又美滋滋地被鸟叨了两口。
“世子。”江灵玉又开始演她那劳什子玩意,方才还直呼名字呢。
陆怀瑾“诶诶”地应着,单手一摊,做了个‘请’的动作。
杨宁和蔼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脸色有些难看,拦道:“江小姐已同世子和离,赈灾一事,世子一个人就够了,何必牵连女儿家?”
他低声告诫:“就算世子不来,江小姐下旬也会顺利启程回盛京,这后半生都会安然无忧。”
陆怀瑾只是不喜欢朝堂党争,但并不蠢笨,他知道杨宁是什么意思。
查贪赈灾一事过于招摇,他来到雁城之前就被暗算过一次。马匹的饲料出了问题,马在半道受惊开始颠人,若非陆怀瑾杀得果断,现在早就摔断了腿。
短暂的沉默后,陆怀瑾道:“这世间总要有人做实事。”
江灵玉没仔细听,但顺嘴附和:“身居高位者,当为民请命。”
默契史无前例地合拍。
杨宁根本不信江灵玉能做成,他也没有特别在意江灵玉,仅仅只是她姓江,所言所行与江振绑定,所以关键之事分外紧张罢了。
“好,那就请江小姐,给我开开眼。”他哼笑一声。
江灵玉吩咐阿鸢舀了一瓢浊水来,接过浊水时有些没接稳,撒出来了些许。
众人翘首以盼,只见泥沙混合的水流落下,最终出来的竟真是清水!
“聪明绝顶啊江灵玉。”
江灵玉刚松一口气,抬头看见陆怀瑾单手掐腰,满脸笑意地俯身看她。
江灵玉:“.......”
江灵玉别过头,示意杨宁去看清水。
“世伯现在可信灵玉的能力?”
杨宁早在清水滴落时便不可置信地起了身,皱着眉思索。
他如同第一次见江灵玉般仔细将她端详,剥离旁人只言片语与轻浮的偏见后,第一次堂堂正正的见面。
“……你父亲,从未和我说过你有这些本事。”杨宁只手拢了拢袖子,缓缓道:“江小姐,同老夫说说,这是怎么做到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