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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疼啊……
身体沉沉地砸在青砖地上,几乎浑身的骨头都碎了,濒死前后脑汩汩流血的温热,生命抽丝剥茧一般离开躯体的感觉,久久地萦绕在她脑海中,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从承天门跳下来的那一瞬,不管她带着如何强烈的求死欲,都在身体沉重地感知到痛苦的那一瞬烟消云散。
她最后一寸目光长久地流连在灏京城夜幕华灯,直到最后一缕记忆顺着她的叹息逸散在寒夜的冷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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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光感觉自己沉沉睡了很久,首先苏醒的是她的耳朵。
耳畔传来酒器倾倒、宾客们嘈杂喧嚣的狼狈声音,寂静无声的永夜里忽然出现一丝裂痕,一道天光如裂帛一般撕开她眼前的黑暗。
其次苏醒的是嗅觉,湖水的潮气混杂着水草的鱼腥,夹杂着一抹被藏于其中的梅萼香,她过于熟悉了。
只属于谢宥齐的梅萼香,是无数个他们交颈而眠的暖衾里,萦绕在他们无间亲密的拥吻当中的香气。
眼前一阵热意涌上,吉光忽然有些想骂人。她已经死了,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人都死了还吵什么……”
“什么?郡王殿下死了?”
“呜……”
一瞬间,萦绕在她四周的声音全安静了下来。
郡王……殿下?
吉光眼前渐渐明亮,只是天旋地转的视线几乎聚焦不到任何人身上。还没来得及等她反应过来,手肘传来一阵剧痛,她感觉到手里一道极重的力气猛然将她拉得往下一坠!
复苏的知觉逐渐苏醒,她顺着自己纤细雪白的手臂往下一看,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拽着一人,他足下便是一方不知深浅的碧池——
更糟糕的是,当她定睛一看,却瞧见那双手的主人眉若叶裁、眼含秋波,不是谢宥齐又是何人?
吉光未曾注意到他那张略显稚嫩的脸,眼里的无名火灼灼而盛,几乎将他烧穿。
他脸上带着一丝狼狈,却恰到好处地被他遮掩过去,仰头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半分不体面,“淑女松手……这样会连累你的名节的。”
淑女?
吉光大梦初醒一般悄然环顾四周,察觉她身侧围了几个贵女,似是迫于礼教,不敢上前搭手,正在犹豫不决。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样的场景,不正是她与谢宥齐初次相会的望山亭吗!?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兆王妃的芳辰宴,谢宥齐失足落入池中之际,她伸手搭了一把手,便注定了他们纠缠一生的孽缘。
吉光:“……”
她低头看去。
十七八岁时的奕郡王谢宥齐,阶庭兰玉,如瑶台阆苑一般疏远而温润。彼时的他,只要微微蹙起眉,眼中挂着一丝一缕的引诱,便很容易会让十几岁的少女沦陷其中。
细看之下,其实并不难辨出他眼中的惊惧,只是谢宥齐太善于演戏,反而有些焦急地劝解吉光:“快松手!淑女,我会拖你下水的。”
吉光沉默片刻,松开双手。
谢宥齐:“??”
四周一阵惊呼声中,芝兰玉树的五皇子殿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好大的水花。
“抱歉,手滑了。”吉光掏出手帕,冷静地擦了擦手,并弯腰体贴地询问水里的落汤鸡殿下:“郡王殿下,您可还撑得住?”
她知道谢宥齐是旱鸭子,在如此扑腾之下自然是频繁呛水,顾不上答她的话。
不久,侍卫们总算到了,连忙跳入水中,七手八脚地将谢宥齐抬到岸上。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挪到他身上时,吉光四下打量了一下,精准地判断出这是兆王府宅邸的望山亭,从此处可以完整地俯瞰灏京城一隅……那个将在四年后被逆贼焚烧殆尽的灏京城。
难道,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那么这说明,她还有机会挽救一切……
吉光按捺着涌上心头的热气,当即便提起裙摆准备回家,谁知身后忽然传来谢宥齐虚弱无比的声音——
“今日实属唐突,淑女可否将名讳告知本王?待来日天恩允准我选亲时,本王定会……”
四周轰地传来一阵蚊子叫般的议论声,吉光察觉到贵女们的目光像狗皮膏药一样黏在自己身上。
“原来她搭救郡王殿下是为这个——”
“郡王殿下不会当真了吧。”
“此女心机深沉,殿下真是太善良了……”
众人以为吉光会毫不犹豫地接受郡王的提议,就连倒在地上的谢宥齐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不顾浑身湿透便站起身来,欲解下信物赠给吉光。
谁知吉光略略回过头来,淡然道:“郡王殿下,你我素不相识,今日搭救也不过是我看不得别人在我眼前出事。告辞。”
说罢,留下郡王殿下和一众贵女在风中凌乱。
谢宥齐被她当众拂了面子,原本就染了风寒的身体再也不堪重负。他握着方才解下来的玉佩,步履维艰地摇晃了两下,若玉山将倾一般晕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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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东院绣阁,吉光正瞧着墙上挂着一副海棠春睡图,这正是她十五岁时姑母送给她的及笄之礼。
她正在恍神的时候,一阵由远至近的争吵声传入她的耳朵,明明是嗔怪的语气,却难掩书香门第出身的好教养。
这声音……分明就是她多年不曾相见的母亲!
“……连小小姐儿都看不好,如此在宴席上拉扯陌生男子的手,成何体统!?”
“事急从权,你责怪下人也无用啊……”熟悉的声音在一旁温声赔笑,吉光这才猛然绷紧了身子,拳头攥紧又松开,目光追寻似地探向花窗外。
“李孝悌!到时候你女儿若是嫁不出去,我跟你没完!”
吉光飞快地推开房门,循着镂空的花窗看见那一双她思念无比的身影,她提起裙摆,脚下如生了风一般轻快地奔过连廊,扑上去环住母亲王隽和的腰,几度哽咽:“娘!”
前世李家在谢宥齐册封太子前夜被灭门,吉光几度想出府去陪伴他们,却被谢宥齐死死禁锢在奕王府。
她的爹爹李孝悌,如此一个性情温吞的儒将,在最后赴难的时候,竟是浑身上下全是铮铮铁骨,即便被大理寺用了数十道刑罚,也未能认罪。
她的娘亲王隽和,原本那样怕疼的一个弱女子,却在李氏满门行刑当天一头撞死在法场,随她爹爹共赴黄泉。
王隽和本想和她掰扯今日和奕郡王的无礼之举,见她这幅模样,双手悬在空中不知作何回应,嘴里赌气念叨着:“又想撒娇逃过禁足,都是你爹惯出的好女儿!”
“坏了,莫不是也溺了水,把脑子憋坏了。”李孝悌摸了摸吉光的额头。
“没溺水脑子也不好使!”王隽和没好气地将她从怀里捞出来推开,“那奕郡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吗?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拉拉扯扯,你日后怎么议亲?我听说圣上近日要给奕郡王相看王妃,他有没有说会对你的名节负责?”
吉光耳中回想起谢宥齐的那句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要我说,奕郡王没有答允也好。”李孝悌皱了皱鼻子,“外面迟早要议论此事,不如就让吉光借此机会称病。至于奕郡王那边,婚事自有圣裁。吉光嫁过去,未必是最好的归宿。”
“奕王哪里不好?”王隽和皱起眉,将手里的帕子摔到李孝悌怀中,开始数落了起来:“论身份那是皇子,论品貌也是灏京城里一等一的,这不比你那些寒门出身的学生要强许多?”
“倒也不是奕王不好,只不过这皇亲贵戚位子太招摇……”李孝悌无奈地摇摇头,“宫里已送去一个妹妹珺安,我实在不想看着吉光也嫁入皇家。要我说,这辈子,平凡些普通些便罢了。左右前些日子,文若过来找我,说想送灵芝去参选奕王妃……”
“哪有你如此做爹的,”王氏一听有些急了,“有好婚事不先紧着自己亲生女儿,反倒把这皇婿往门外推。”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吉光花了好一番心思又哄又劝,才将他们送走。后脚刚回房中,便听见门外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姐姐,我来瞧你了。”
打眼一瞧,李稚穿着一身芰荷折枝裙进来,一头青丝披于香肩,满头不饰金银,只插了一支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倒是清爽宜人,不似年岁大了那般狰狞。
吉光默然地瞧着远处,并不主动和李稚打招呼,这让李稚有些尴尬。身侧的侍女朝云轻轻碰了碰她,她这才懒懒地抬起眼帘:“妹妹好。”
李稚脸上浮起愁云,上前轻轻扶着吉光的手臂坐下,“方才我听外面的人嚼起舌根子,我担心姐姐,所以便来看看。”
“他们嚼我什么了?”吉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她身边的丫鬟捧的食盒。
“能有什么,不过是姐姐和奕郡王殿下的那些事罢了……”李稚见她喜欢,赶忙将食盒打开,“这是云南的玫瑰酥。”
吉光长睫微动,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是吗?这东院里的下人,什么时候消息这么灵敏了。仔细拔了他们的舌头。”吉光笑吟吟地朝丫鬟使了个眼色,“去热两碗牛乳茶来,配着用点心是最好不过的了。”
“姐姐说的是,下人是得好好收拾收拾。”李稚偷偷瞥了她两眼:“他们说什么倒是其次,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姐姐如今毕竟还未定亲,这话传出去显然不妥,不如趁此机会去奕王府选妃,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虽然我奕郡王无心,可毕竟今日的事传出去了。倘若奕郡王要选妃的话,陇西李氏自然要送嫡女去参选,倘若我不去,那就是妹妹你去了。我怎么忍心让你去那龙潭虎穴,所以还是我去吧。”
“当啷”一声,李稚手中的茶碗未曾放稳,被她磕掉了一片碎瓷。
“姐姐……总是这么替灵芝考虑。”
呵,还是这么稳不住情绪。
吉光暗暗瞟了她一眼,轻轻捻起一块玫瑰酥,一股浓郁而危险的幽香萦绕在鼻息间。
直到前世李稚给她送了鲜花饼,她吃下没多久便浮肿了起来,身子上成片成片地长红疹,甚至呼吸也困难。
李稚瞧着她没什么胃口,强颜欢笑道:“姐姐不喜吃甜吗?”
“怎么会。”吉光微微一笑,拈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
她张口咬下,唇齿留香,满嘴花香立刻沁入心脾。
她敛下眉眼细细咀嚼着。
才十四岁的李稚,就已经有了害人的心性吗?还是她背后有人指使……会是婶母赵氏吗?
上辈子她只顾着过敏难受,根本无暇顾及这样的小事。
吉光细嚼慢咽最后一块鲜花饼,终于渐渐感觉呼吸短促了起来,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李稚连忙上来扶她:“姐姐是不是呛到了?喝口茶润润嗓。”说着,她忙递茶过来,却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姐姐的手……”
吉光低头看,只见自己的小臂和手背上布满了细细的红疹,看着极为吓人。
吉光身边的侍女携云心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敏症,快让小姐平躺下。”
李稚吓得手都在发抖,连忙让丫鬟将吉光扶进里屋。
吉光喘得愈发厉害,因为有了前世的经验,她半真半假地将自己的病症演得尤其严重。
“姐姐都如此难受了,你们还愣着作甚?快去请女医过来。”李稚连忙吩咐道。
携云眼疾手快地提醒道,“二小姐身上有令牌,出入便利些。兹事体大,奴婢先陪二小姐去前厅报信,左右得先请个大夫进来给大小姐看病。”
“不错,不错。”李稚立刻站起身来,“姐姐再等一等,我这就叫人过来。”
李稚前脚带着婆子丫鬟们刚走,吉光则朝自己的侍女朝云伸出手,“朝云,去小厨房拿一碗生牛乳过来。”
朝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连忙小步跑着从外面小厨房端了一碗牛乳进来,“大小姐,牛乳来了。”
吉光坐起身来,将一碗生牛乳一饮而尽,奶腥气将方才吃下去的鲜花饼全催吐了出来。她的咳嗽渐渐平息了下去,手臂上的疹子也不如方才骇人了。
朝云松了口气,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焦心地说,“二小姐怎么还没喊过来人呢……”
“朝云,”吉光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你偷偷去外面传信,直接去撷芳苑找大夫人,将我的病症说的越严重越好。记着不要抄近路,绕水榭那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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