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秋(上)

梁国公四子之中,长子薛兆瑜少年时曾随太/祖北征,又与陇西李氏联姻,本是前程大好,然皇帝有心制衡勋贵之家,故泰康三年便转任闲职,终泰康一朝沉寂无名,不过因承袭爵位,到底也不会教人看轻;次子薛兆理喜爱文墨,常与江南文人往来唱和,因有才名在外,仕途亦颇为顺畅;三子薛兆珏醉心修道,常常服食丹药,如今已经缠绵病榻;幼子薛兆琯早早考取功名,一路累迁至四品官位,又因身为言官的缘故与姻亲来往不密,显得格外立身清正,后来做了国丈,也未曾带给薛家多少好处,反而因为秦赫忌惮外戚,得更加夹着尾巴做人。

泰康年间二房气焰压过长房,兼之李氏无子,两个庶子也与李氏不睦,是以早有取而代之之意,谁知新帝登基,两房气势此消彼长,秦赫因李登与宁国公主的缘故对李氏更为厚待,李氏便有意从四房过继薛时祁为嗣子,左右四房是皇后母家,又枝繁叶茂,平日里两房也不曾结怨,薛兆琯和虞氏也乐见其成,至于二房如何想,左右都是姓薛的,何必在意过多?

二房先是因文武之道的张驰失势,又因打压皇后母家的缘故被贬,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爵位也落了空,满心不甘之下,便和长房两个庶子一道接受了陆太后的示好,在太后逼宫时协助太后制住皇后与太子,于金銮殿上拥立太子登基。

二房会做出这样的事并不意外:秦赫年富力强,他们身为皇后的族人风头已然被长房和四房抢尽,但若幼主上位,往后十几年便不得不依靠外戚,他们又是从龙之臣,太皇太后揽权,又岂有不能出头之理?

可惜是黄粱一梦。“金銮之变”平息后,皇帝下诏处斩长房二子、二房诸子及三房知情不报者,四房降爵一等承袭文昌伯爵位,另奉养李氏,除却薛时祁后来做了未央宫卫尉,薛氏一族终建昭、延盛两朝再无出仕男子。

今生轨迹虽已同前世迥异,一些事态却有章可循:李登活着,薛时祁入了安西,前些日子母亲因家信的事已托了李氏的情,往后一来一往,长房和四房重新熟络起来是早晚的事情,而秦赫今生未失李登这一臂,整肃军队、重武抑文的时日怕还要再早些,长房、二房复为仇寇乃是迟早之事,届时四房又该何去何从?

以薛明琬看来,若想要明哲保身,大可直接舍了文昌侯的爵位,左右薛时祁在秦赫境遇最艰难时入了他麾下,来日能靠自己封个侯爵也未可知,但李氏两世都待四房不错,不论是前世她屡次入宫陪伴、为她在长安贵妇中美言,还是今生她无意为之的军报之事,都切实帮了他们一房,这份恩情必然是要还的。她记得李氏第一次向虞氏提及过继嗣子是她八岁生辰后的重阳节,待过了中秋宴,她向安定公主提一提告假回家,许诺她几句给她带宫外的玩意儿,她应当是会同意的。

今年因着前线大捷之事在先,户部呈上的收成亦甚好,皇帝龙颜大悦,早早下口谕中秋家宴要大办一场。皇后自宁国公主婚宴之事后便自觉有失圣心之相,兼之景王锋芒渐露,更觉不安,故趁着中秋家宴的机会着力准备,力求教皇帝称心。

皇帝早年内宠颇多,只因着宫闱倾轧折了数位,兼之年长病逝、难产而薨者,如今余下的不过皇后陆氏、德妃刘氏并几位位分低的嫔御,席间座次算上三位公主和一位皇子也不过将将过了两掌之数。薛明琬身为臣女,于席间本为座次最卑,但因安定公主舍不得她太远,执意要她在身侧坐着,故要她位次列于左侧第三席。

此番家宴帝后居首座,左侧宁国公主居首,安定公主次之,右侧则是刘德妃居首,德阳公主次之,七皇子再次之,秦承唐制,以左为尊,虽她并非宫中主位,但既然不是逾越在七皇子和高位嫔妃前,倒也不算大事。此番家宴内府六尚是用了心编排的,譬如歌舞,不仅编排力求出新,舞姬的妆容、衣饰亦无不鲜彩亮丽,安定公主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还要薛明琬点评几句。

薛明琬虽不甚喜歌舞器乐,然正位中宫数年,筹备宫宴不下百场,眼光自然淬炼得甚是毒辣,点评时常常一语中的。比起歌舞,薛明琬反而对今日的菜肴更感兴趣,她嗜甜,犹喜甜糯点心,旁的饮食也喜清淡鲜美,然秦赫登基后西风日渐,他亦喜爱以西域香料炙烤的鲜美肉类或西秦点心,故宫宴布菜多以皇帝喜好为主,她身为皇后也须以皇帝喜好为先,便是平日想要满足口腹之欲,也只能在小厨房中偶然为之。

如今陆皇后掌权,宫宴菜肴多江南风味,尤其是今日的月团,竟是以熟糯米粉制成饼皮,裹以鲜果颗粒并软酪,雕花刻月,通体雪白,甜糯喜人。她连吃两个也意犹未尽,正欲再吃,却听安定在一侧道:“哎,是弹箜篌的上来了。”

秦赫精于乐理,最擅箜篌,昔年宫宴中为投皇帝所好几乎常常都排了箜篌手,然薛明琬本就不喜乐理,如今更是一听箜篌就头痛。但安定既说了,她也不能继续只顾自己大快朵颐,是以粗粗听了一段,便点评道:“其情清悠,失之清悠。”

那是从前秦赫品评箜篌的原话,正好那日弹的同今日同是一曲《阳关三叠》,索性直接挪用。安定托腮,似乎在仔细思考,须臾便笑道:“我听过哥哥弹《阳关三叠》,他三次迭调时曲中情致亦是叠进,今日这人第一**致清悠,第二调已显颓势,第三调更为逊色,果然是‘失之清悠’。”薛明琬不曾想自己随口一句话能教安定如此发散,正头皮发麻时,安定又道,“琬琬还没有听过哥哥弹箜篌罢?等哥哥回来了,我让他弹给你听。”

“不敢劳烦景王殿下。”薛明琬道,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她这辈子都听不到秦赫的箜篌才是幸事,安定以为她是客气,也没有多说,正逢此时一曲箜篌罢,皇帝已有些意兴阑珊,只淡淡道:“赏。”

“此箜篌手技艺虽精,然终不及景王多矣。”皇后含笑道,薛明琬吃月团的手一顿,不知皇后为什么突然夸起秦赫来,“景王年岁已长,若不早定下正妃人选,只怕好的小娘子都教旁人择了。妾近日相看了许多未定亲的小娘子,会稽顾氏的六女公子雅擅箜篌,人也是生得雪肤花貌,资质艳美,想来景王必是喜欢的。”

薛明琬一听会稽顾氏眉心便是一跳,先是暗叹这是什么见鬼的缘分,后又思忖起这个顾六娘从前是嫁与何人,还未等她想起来,便听宁国公主笑道:“若阿赫喜欢美人,自己对着镜子照照就是了,如何还要费心娶个妻子回去呢?”

宁国此言既出,家宴上的宫嫔侍女便大多低低笑起来:景王风采卓绝,昔年游猎宴饮多少自负美貌的佳人都在他面前黯然失色,可左右她们现下也没见着那顾氏,纵然顾六娘真是绝色佳人,也不妨碍现下觉得是庸脂俗粉。

薛明琬也终于想起了顾六娘是谁了:她后来嫁与东山谢氏,同德阳公主是妯娌,娘家获罪、丈夫早亡后,她便托身于德阳长公主府,以教授箜篌为生,后来名声渐起,便不再依托德阳公主,她听闻此人技艺超群,也曾想让她教授清河公主,然秦赫得知她出身后,便道此人不宜留在京中,往后的消息自然也无人知晓了。

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会教那孩子怀疑自己身世的可能存在。薛明琬又捻起一枚月团,觉得连吃三个有些甜腻,兼之那软酪馅在冰水中浸过有些凉意,便喝了口热茶缓缓。“娶妻娶贤,若阿赫的妻子空有才色,又怎能与阿赫相配?”皇帝眯了眯眼睛,“还是要既明理聪慧,又有胸怀气度,如昭慧皇后一般,便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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