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昱舟从梁家大宅出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日头毒辣,炙烤之下,让人难免燥热。
他脱下外套丢给郑耀坤,随后转身上车。
每次到梁家大宅,他总是会心情烦躁,今天也不例外。
明明都是面和心不合的一家人,却还要装作其乐融融的坐在一个饭桌前吃饭,光是想想他都觉得累。
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还太小,所以更加贪恋那份过早离他而去的温暖。
而他则把这一切的不幸都归咎到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身上。
那时孤苦伶仃的小男孩,很幸运地被住在隔壁的教书匠收养,他是前清秀才,一肚子学问,却也只能在私塾里做个教书先生,一生穷困潦倒,没钱娶亲,人到晚年收养梁昱舟倒不是想有人给他养老送终,只是想找个人作伴而已。
那段日子是梁昱舟对童年难得的温暖回忆,衣食无忧,还可以读书习字,可惜好景不长,老秀才没几年便染病而亡,从那以后,他便流落街头,靠着一双拳头拼得果腹的食物,被打到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却也坚决不肯认输。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像那些混迹街头的人一样,指不定哪天就会横尸街头,直到后来,他很幸运地被南洋来的舅舅找到。
梁昱舟没有选择和舅舅一起回南洋,而是决定回去梁家,为自己这么多年的仇恨和苦难做一个了结。
每每想到这些,梁昱舟都觉得眼眶发涩。
或许正是因为,心中那个执念,才能支撑着他经历那么多的苦难,不至于在街头冻饿而死。
“大哥,梁天放今天一大早就去家里找你了,刚才有兄弟传话过来,说他还一直在家里等你,不见到你都不肯走。”郑耀坤发动车子,道,“我们现在要回去吗?”
“回去干嘛,好好地把他晾在那才好。我们去茶厂干正事。”
梁昱舟冷冽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等下让人回去告诉黄妈,今天给她放假,家里的事情她不要管了,饭菜、茶水一律都给他停了,好好地磨磨他。让兄弟们把人看好了,别出事就行。”
郑耀坤点了点头。
车子朝南青山茶厂方向驶去。
那个茶厂老板陈远真确实难搞,梁昱舟之前已经去过几次,开出了很优厚的条件,却依然被他拒绝。
果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
但梁昱舟却并不心急,是人就会有**,有**就能打开突破口,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陈远真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车子停在山脚下,梁昱舟从车上下来,郑耀坤紧跟在他身后,从车上拿了枪踹到怀里。
“你拿它做什么?”
“大哥,那个姓陈的软的不吃,不如今天我去吓唬吓唬他,来点硬的。”
“你把枪放回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的我们已经过的不是以前在街头打打杀杀的日子了,能不使用暴力,就不要用,现在做事情,谈生意都是要这个的。”
梁昱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无奈地说道。
“哦,那好吧。”
郑耀坤把枪放回车上,紧跑几步,跟上了梁昱舟的步伐。
今日的茶厂似乎比往日要热闹些,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显得格外喧闹。
“大家都静一静,听我说。”
讲话之人正是厂长陈远真。
“拖欠大家的工资,我正在想办法,会尽快发给大家,还有这个茶厂我不会拱手让人,我会一直守下去,也请大家相信我。你们都是在厂里工作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员工了,有些人比我年纪都大,都是靠这茶山和茶厂吃饭,我也一样,这茶厂是祖上传下来的,我断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咱们茶厂的茶叶原本销路很好,只可惜受了那些洋商行的挤兑,是我无能,拼不过那些洋人,不过,我会继续想办法,也请大家给我一些时间。”
他转过身去对站在身后的账房管事说道,“你去账房把准备好的钱拿过来。”
“老板,真的要动那笔钱吗,那可是你的个人账户上的钱啊,你也有一家老小要养活的。更何况,你把家里的古董和汽车都抵押了出去,万一要是厂子还是运转不起来,那不就完了吗?”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账房管事带了人把钱袋子拿出来,按照花名册要给工人们发放工资。
“厂长,这个钱我们不能要。”
“对,我们不要,咱们一块共度难关。”
“我也不要。”
“我们都不要。”
“这钱留着给工厂继续开工用吧。”
人群渐渐散去,梁昱舟冷眼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待人都走光了,才去了陈远真的办公室。
“陈厂长。”
“怎么又是你,我说的已经够清楚的了,你不要再打我这茶厂的主意了。”
“刚才我都看到了,你说你答应了我的条件多好,不仅能把工人的工资付清,还能给他们付遣散费,最后剩下的钱,你拿去做生意也好,逍遥快活也好,足够下半辈子花的了,何必把自己苦成这样呢,砸锅卖铁都凑不出几个钱来。”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答应的。”
“这山上的茶田都被卖掉了,你茶厂还能开得下去吗?识时务点,比什么都好。”
“他们那些人利欲熏心,见钱眼开,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茶田,上好的茶树就这么毁了,他们以后还有脸去底下见列祖列宗吗?”
梁昱舟自顾自地点了根烟,“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恨不得连身家性命都赌上,值得吗?”
“梁先生,你扪心自问,你现在做的这些事不亏心吗?你我同为中国人,你为什么要如此为难于我?”
梁昱舟冷笑一声,“陈厂长,你不用跟我打感情牌,我不吃这一套的。我劝你还是清醒一点,看清现实,你这个厂子里设备老旧,生产工艺也跟不上现在的形势了,再坚持下去,你就是把全部身家都砸进去,也无济于事,也挽救不了这个厂子。”
陈远真情绪激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少在这妄自菲薄了,像你这样崇洋媚外的人我见多了,我一直坚持的都是古法制茶,今后也不会改变,就算全部身价都砸进去又如何,大不了我以死明志?”
“谁在乎你死活?”梁昱舟直接把烟头按在办公桌上,“你死了就能证明你的坚持是对的了吗?更何况,你若真死了,那些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宁愿死,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祖上的基业落入洋人之手。像你这种人,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陈远真愤而离去,将梁昱舟晾在了办公室里。
梁昱舟缓缓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郑耀坤一直站在门口,急忙上前。
“大哥,要不要我把那姓陈的给逮回来?”
“让他走吧,他厂子在这儿,还能走到哪儿去?”
“要我说,这老头也真够顽固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刚才他站在门外,听里面两人情绪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对话内容也被他听了个大概。
“他是顽固了点,但是也确实令人佩服。”
“佩服?”郑耀坤不解,能让梁昱舟亲口讲出“佩服”二字的,好像还没有几个。
“在这滚滚洪流里,他算得上是一股清流了。能够坚守初心,不被金钱诱惑,还不够难得吗?”
“我倒是觉得他这是傻,放着到手的钞票不要,还要自己往里面贴钱,我实在是理解不了。”
梁昱舟哈哈大笑道,“我看你才是傻,算了,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这件事急不来,我想要一个更周全的办法来解决。”
“我是不懂,不过我听你的,大哥说的准没错。”
“走吧,回去看看我那个傻弟弟还在不在家等我。”
梁昱舟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老远便看见客厅的灯亮着,梁天放在客厅里急得转圈。
“哥,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一天了。”
梁天放见他进来,急忙迎上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码头那有一批比较重要的货要走,我一直在盯着。”
梁昱舟看了看他,只见梁天放嘴唇干的都起了皮,神情憔悴,说不出的狼狈。
“难怪呢,我一早就过来了,问了门口的听差,他只是说你出去了,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这怎么连个佣人都没有,早上的时候还有老妈子给我倒水,怎么到了中午连饭都没人烧给我吃,后来干脆连人影都不见一个了。哥,不是我说你,你这平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梁天放忍不住抱怨道。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家里没吃的你不会先出去吃点,再回来等我吗,再说了,你有什么事留个话下来就好了,我回来以后自然会跟你联系的。”
梁昱舟从怀中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他,梁天放看了一眼却没接。
“不抽了,口干舌燥的,抽了更难受。”梁天放一肚子火没处发,朝着站在一旁的郑耀坤吩咐道,“你还愣着干嘛,去烧点水给我喝啊,都快要渴死了。”
郑耀坤面无表情,只是用眼神征求梁昱舟的意见,见他点头同意,才朝厨房走去。
“说吧,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带你出去吃饭,咱们边吃边谈。”梁昱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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