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灯的色温橙炽旖旎,酒红色的羊绒地毯像红酒洒了一地,印央踮脚尖,落下,踮脚尖,落下……
反反复复,毯子因她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印央正杵在栾喻笙的VIP客房门口咬指甲,平视着猫眼,纠结良久,她猛提一口气。
屈起指节就要扣门,却又兀自原地一个大转身,指节跟着身体回旋,敲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懊恼,她苦着脸继续啃指甲。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勇气荡然无存。
头一昏就要了栾喻笙的房间号,估计他此刻已经知道她要来求他开恩了。
抑或,这就是这卑鄙男人设下的圈套。
他就乐意欣赏她低三下四。
时不我待,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栾喻笙常年早睡,瘫痪后他应该睡得更早了,再内耗下去,连争取都还没争取,她印央就被喂鲨鱼了。
吸鼻嗅嗅身上的气味,有点浓艳的木质玫瑰调直冲鼻腔,将烟味彻底掩盖。
栾喻笙不喜欢她抽烟。
她为他戒烟了,离婚后又捡起了这个不健康的习惯。
一咬牙,印央敲三下门,又摁响门铃。
“叮咚——”
来开门的人是魏清。
魏清故意做派严肃,架起肩膀:“什么事……”
“出去吧。”印央反客为主,径直闯入,顺手提溜走魏清口袋里的中性笔,把魏清推出去,笔在她莹润手指打转,“我不会害死栾喻笙的,我不出去,你别进来。”
“好的,夫……”魏静条件反射。
“对了。”关门前,印央不忘叮嘱,“笔借我用一下,魏秘,也别让其他人进来。”
VIP客房有普通客房的三倍大,装修气派,带一间会客室,而这间房间更为特殊。
经改造,羊绒地毯换成了更便于轮椅行走的混纺地毯,洗手间的门扩建了两倍,清一色可声控的灯。
柔柔黄晕溢满整室,印央缓步走进主卧。
枯瘦的男人躺在床上盖一床厚被子,被子隆起微薄的弧度,仿佛随时将他压垮。
印央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酒桌上他只露出上半身,肩膀宽阔,而此刻平躺着,她才意识到他躯体单薄得像一片纸。
……他瘦了好多。
见印央进来,栾喻笙微微歪头,语气凉薄地讥讽道:“稀客,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
印央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尖,皱眉环顾四周,装出一副彷徨无辜的样子:“唔……我迷路了,这里是哪里?这位仙子,你是从我的梦里出来的吗?”
捏着嗓子,她声线娇滴滴的。
“……”
栾喻笙一阵恶寒。
撒娇卖萌发嗲装傻,她依然张口就来。
“呵。”栾喻笙的眼神冷如寒光,“既然迷了路,我不介意做一桩好人好事,叫来警卫送你回去,回梦里、回天上,回海里,随你意。”
印央抿住绯唇。
片时,她垂着眼帘,小声嘀咕:“我昨天才被从海里捞出来,不想再下水了……”
白色长裙飘飘,只露出她瓷白镯子一般的细脚踝,直顺的长发散落披肩,面容略施粉黛。
亭亭如盖,光给她披上一层金纱。
一如初见时,她惊艳了他的清纯模样。
栾喻笙有一瞬失神,他扯回注意力,不耐烦地说:“没事就别在这里碍眼。”
“可以呀。”印央装听不懂,指了指会客厅,“那里有长沙发,我睡那里你完全看不见,你就当我不存在。你知道的,我睡觉很安静,安静的像个死人一样。”
栾喻笙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偏头,突然语音操控手机,拨通魏清的电话:“魏秘。”
“等下拿一台空气过滤器过来,屋里空气不好了,进来了我讨厌的东西,除除味儿。”
“……”印央默默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来分散心脏被蚂蚁啃噬般的难受。
这细微的动作没逃过栾喻笙的鹰眼,他得逞的笑骤然僵住,快意消失殆尽。
他扭过脸去:“说正事。”
“别赶我下船。”印央正经起来。
不耍把戏了,她无比诚恳地说:“现在下船就是死路一条,哪怕有救生艇送我回去,海上风大浪大,还下大雨,我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陆地。”
“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就不出现在你的眼前。我愿意乖乖待在房间,一步都不出去,不社交,不去餐厅,不去小岛,就让我待到游轮返航。回去后,我保证,我不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我说到做到。”
在印央的视线盲区,栾喻笙目露愠痛。
谁说他不想看见她?
谁让她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了?
许诺过他的承诺还没兑现完,为什么偏偏履行这个?
“现在九点二十三分。”栾喻笙喉音干涩,气场不因卧床不起而削弱半分,“我十点半准时入睡,你有一小时零七分来说服我,如果失败,拎包滚蛋。”
印央破颜一笑:“遵命。”
哄他开心,她最擅长了。
哼着小曲儿,她一屁股坐上栾喻笙的床,床垫一抖,他瘫废的脚在被子底下无力地倒向两边。
“我唱歌给你听。”
印央胳膊撑在身后,直角肩淋满温吞的光。
不等她开口唱,栾喻笙厉声截断:“下去!”
“……哦。”印央讪讪然,抬起屁股,屈膝蹲坐在了地上,“讨厌的东西坐了你的床,等下啊,记得一并把床单、被罩、床垫通通换了。”
鼻翼微皱,印央背对着栾喻笙阴阳怪气。
男人喉结上下翻涌,凌厉的眼眸划过一丝脆弱,终了,还是没说出来,他抵触的是自己屎尿不知的身子弄脏她,再或者,她触碰到他瘫痪的肢体……
又惹她厌了怎么办?
他现在,连拉住她手腕挽留的能力都没有。
手指蜷缩的双手在被子下面失控抽搐,他急忙抻着脖子看,幅度不大,她又背对他……
还好。
还好。
她没看见就好。
“不唱就别在这里挡着光。”
“咳咳,Because I love you,if I got down on my knees and pleaded with you,if I crossed a million oceans just to be with you……”
栾喻笙盯着天花板,耳畔萦绕熟悉的优美歌声,染几分爵士的随性慵懒。
他们正式交往后的初次约会,那间情调十足的西班牙餐厅,循环播放着这首《Because I love you》。
印央一遍哼,一边说听吐了,栾喻笙命人去按照她的喜好调整歌单,事后才知,那天,那家店有一场求婚,男士拜托经理播放女友最爱的歌暖场。
万幸没毁了别人的姻缘。
印央起哄最凶,操着一口半洋不洋的英语,高喊祝福两人白头偕老的话。
“还记得吗?”随着记忆拉回过去,印央双眼泛起怀念的光,“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家西班牙餐厅就播着这首歌,一遍遍播,那时候我们还没确定关系……”
“闭嘴。”
沉郁的嗓音像把冰刀捅入印央的耳膜。
她捂着嘴巴机器人似的一帧一帧转过来:“……我记岔了?”
对上一双云翳翻滚的森冷眸子。
栾喻笙眉压眼,语音解开手机锁,不再听印央唱歌:“播放今日股市行情。”
机械男音逐字逐句朗读股市快讯,栾喻笙双眼紧阖,印央再怎么找补他都充耳不闻。
印央无奈起身,双手叉腰,俯视假寐的栾喻笙,暗骂自己弄巧成拙。
本想搞个回忆杀。
结果搞成了自杀。
脑筋继续转,印央掏出顺走的魏清的笔,瞎摸着在脸上画了对称的猫咪胡子。
心一狠,她捞起冗长的裙摆在胸口处打个结,沙漏型的腰臀和长腿极致魅惑。
蹬掉凉鞋,她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床垫的震颤惊动了栾喻笙,他猝然掀开眼皮,冷厉顷刻间化作惶恐:“……下去!谁许你上来的!”
他试图挣扎,奈何身体如烂泥一摊,不给他半点支配权,疯扭也只有脑袋在枕头上蹭出静电。
印央跪骑在栾喻笙身上,发尖垂坠在他脸颊,她抬起一只手,发丝飘逸,扫过他加温的肌肤。
手握拳,举到脸旁边,她歪歪头:“喵——”
媚眼含笑,她wink一下加强火力。
栾喻笙:“……”
杀伐果断、泰然如山的男人,此刻下颌紧绷,逼自己克制想将她揉进身体的冲动。
当然,他如今也只能想想。
“下去。”
“听不见,我耳朵聋了。”
“我说最后一遍,下去!”
印央瘪瘪嘴,故意左甩右甩头发,瀑布般的长发淹没栾喻笙红燥的脸,引得他几近奔溃。
似有炭火在熨烫空气,烧热她的体香,挥发四溢,侵略他的神经让理智溃不成军。
俯身,她在他耳边缱绻卖俏:“栾喻笙,你送我的那个酒红色迷你军刀丢了。”
“我放在手包里,和手包一起喂鱼了。好可惜,我挺喜欢那把刀的,小小一个,很方便携带。”
唇瓣研磨他的耳廓,她呢喃:“你赔我。”
动弹不得的他闷在她浓密的发从中,一双瘫脚因情绪激昂而亢奋抽动,他不自知,细嗅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倏地问:“……抽烟了?”
陪她戒烟的那段时日,她偶尔烟瘾难捱,偷偷抽一根后喷浓烈的香水遮掩。
印央身体一僵,矢口否认:“没有啊。”
“骗子。”
“没有抽。”
“呵,我是瘫了,但脑子没坏。”
闻言,印央挪到栾喻笙身边的空床位,安分地盘腿坐下,手掌搓揉脸上的猫咪印。
坏蛋,干嘛拆穿……
目光下移,她瞥见一处凸起。
“做吗?”印央问得直白。
栾喻笙胸口闷滞喘不上气,他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变化,冷语戏谑道:“你……可真不挑啊,重操……旧业了。连瘫子……都不放过,不……觉得恶心?”
“恶心。”印央不假思索。
屈膝抱住小腿,她下巴抵在膝盖上,陈旧的苦痛过往磨灭掉了她的放意张扬。
她语气落寞:“我讨厌不能自理的人,我讨厌不能动的腿脚,我讨厌给人擦身端屎倒尿,我讨厌清洁不到位散发出的臭味,我讨厌被呼来唤去,我讨厌睡不了一个好觉,我讨厌轮椅,我讨厌被束缚……”
印央抿抿唇,直言不讳:“栾喻笙,你知道的啊。”
伸个懒腰,她故作轻松口气:“不过呢,只要能保命,我愿意。反正你喜欢关灯做,我也看不见什么,你配合不了,我在上面取悦你就好。”
手机仍在小声播报股市行情。
两人间的沉默长得漫无边际。
栾喻笙闭上眼睛遏制不住眼睫的颤抖,良久,他一字一顿:“滚出去。”
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和他的骨灰搅混在一起,生生世世。
印央伸出长腿假装去穿鞋:“你赶我走,我无处可去,我会跳海的。”
栾喻笙蛮出最大的力气,扭动脖子,把脸埋进枕头,冷嗤声宛如破碎的哑雷:“求之不得。”
*
夜色如磐,海上静得针落可闻。
偌大的房间重归寂寥,栾喻笙双目失神,印央的话循环割痛他的耳膜。
她口中讨厌的事,他全占了。
晚餐吃的少,又一杯接一杯红酒下灌,现下,肠胃不适,酸水一股股顶到喉管。
“呕——”
栾喻笙扭头呕吐,呕到最后只剩胃水。
护工急急忙忙赶来,栾喻笙腹肌无力,一口泔液呛在气管里咳不出来,一个护工摁压他的腹腔,一个护工托着他的头,三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时,撕裂一声,他顺利咳出。
他瘫在床上,连呼吸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屋里弥漫难闻的酸味。
待栾喻笙气喘顺了,护工将他小心翼翼抱上高背轮椅,换上洁净的被褥床单。
魏清敲门进来,征求道:“栾总,那印央的客房……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吗?”
空茫的眼神稍稍回温,栾喻笙半躺在电动轮椅上,衣领不慎沾染到的一点点污秽物散发着异味。
他别开脸去,恨不得切除嗅觉神经,应了声:“嗯。”
“印央胆大,性子疯,这样逼她,她……”魏清面露忧色,“会不会做傻事?”
“她?”
栾喻笙笑容玩味:“她才舍不得死。”
魏清走后,时值凌晨,精气消耗殆尽,可栾喻笙仍在护工抱他上床时出声制止:“去洗澡。”
他闻到了他身上她讨厌的味道。
护工忧心忡忡:“可是栾总……”
“我说,洗澡。”目光扫过魏清送来的那台空气过滤器,栾喻笙漏着气说,“那个,不许开。”
但愿他洗澡出来,还能嗅到残存的木质玫瑰香。
他钟爱的味道。
苟活一夜,翌日,栾喻笙难忍腰酸背痛,空空如也的胃还在翻江倒海,他咬牙忍住。
护工解开他的纸尿裤,浓郁的骚腥味弥漫开来,上面只有一小片焦黄,他最近饮水太少了。
搓热双手,护工力道慎重地按压他的小腹帮助排出余尿,减少尿储留,减轻肾脏的负担。
而后,给他插上尿管,服侍他穿衣。
把栾喻笙抱上轮椅,系束缚带时,护工看着他小腹硬邦邦的圆形拱起,像扣了一只小碗,支吾道:“栾总,今天第三天了,您看晚上是不是……”
“知道了。”
栾喻笙满眼的不甘与悲凉。
起居出行,他全部需要假手他人。
包括最不堪的排泄排遗。
“栾总,今天游轮就到岸了,大概下午三点停靠。到时候我们提前十分钟去甲板,乘坐升降机落地。”汇报完今日安排,魏清斟酌片刻,道,“有件事……”
栾喻笙:“说。”
魏清忐忑告知:“昨晚,我派人清空了夫……印央的房间,把她的行李存在了失物招领处,锁了房门。她回不了房间,可是也没去任何人的房间留宿,走廊、甲板、会场、餐厅,所有地方我都排查了,都没她的身影……”
栾喻笙瞬间面无人色。
魏清心里大喊救命:“印央消失了!”
收藏太少啦,我就随缘更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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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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