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我管不着?”陈时易看样子是被气笑了,“那么谁能管的着,你告诉我。”

赵行舟没立刻答话,而是挑起一点微笑反问,“你觉得呢?”

说罢,踢了一脚凳子,欲一走了之。心想,开玩笑,天底下能管他闲事的人还没出生呢。

不料人站起来了,对面咳嗽声还是没止住。

幻景如此。除非蛮力破镜,受其反噬,否则只能忍受这种限制。这声音听在赵行舟耳朵里有些不得劲,走了两步,不免又回过头来,“你这身体是纸糊的吗,这么弱?”

修道三百多年,昆仑渡劫期的南仲君何曾听过这种抱怨。他扫了一眼赵行舟迈出去的步子,没有着力点攥了把停在桌上的手,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丛急。

听在赵行舟耳朵里,简直感觉他肺腔子都快咳出来了,停留片刻,不由得皱着眉头又坐回来。他本觉得自己在此幻景中的角色已是十分棘手,不成想陈时易更为离谱,竟沦落成一个半点修为没有的重病之人。

这幻景残念是不是有什么癖好,专好给别人安排和现实中完全相反的角色?

从旁边取了个没人用的新杯子,倒满水,赵行舟道,“痨病而已,你一只脚都迈进飞升了,总不至于被这玩意儿拿住,缓缓。”

陈时易声息沉杂,仍固执于刚刚的话题,“你可以管我,咳咳,我凭什么不能管你?”

“凭我是你师兄。”赵行舟耐心不多,把手中杯连着话一起撂出去,“爱喝不喝啊。”

这话倒像是个机关,莫名把原先皱起来的气氛扯平了一点。陈时易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冷冷哼了一声,遂放下手。

撤下来的手指血迹黏腻新鲜,唇边也沾了几点没擦去的刺红。

此人惯常以冷峻难测的神态示人,拒人以千里之外。可眼下形销骨立,暗淡苍弱,又真有些濒临油尽灯枯的虚亏感。取过赵行舟手边的杯子,抬手一饮而尽。

指缝渗着血,把杯子轻轻握了半圈红,而后把瓷杯往桌上一扣,陈时易冷道,“没说不喝。”

话是挺硬气的,可惜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赵行舟从侧面看到对方唇线略微紧绷,不由得“啧”了一声。

该说不说,此人和记忆里那个倔驴一样的师弟,脾气习性确实如出一辙。直到刚刚这番口头交锋,他第一次有了“此人好像真是他师弟,他们曾经真的很熟”的感觉。

再次捡起此人饮过的杯子,拿在手中看了看。一切不过幻景,血却这么逼真。不知为何,他这位师弟如今明明实力强悍至极,在赵行舟印象里,却总有一种伤痕累累、要死不活的形象反复出现。例如那个古怪的心魔、新想起来的两段记忆,又好比现在。

手中杯质地光润,幽幽泛着蓝光,如昆仑雪的夜景,如逐月台天寒地冻中的一轮明月。赵行舟想起一件事,随口问他,“说来我在入幻景时,阴差阳错想起来一些往事,然后又莫名其妙梦见了你……在昆仑之巅用三条鱼招魂。”

回忆着不久前看到的场景,相当逼真,又处处透着古怪。他右手搭在桌沿,手指顺势敲击了两下桌面,边回忆边道,“那三条鱼看着像灵魄小鲤,我虽未见过实物,但天底下能养在引魂灯中的鱼就这一种,应该没有认错。可灵魄小鲤怎么可能离开鬼域,又偏巧落到你手里。”赵行舟想不透似的把玩着手中杯,“我醒来后总觉得此场景很不对劲,你说呢?”

陈时易神情微顿,听着他的描述,神色忽而泛起一丝自嘲,念了一个字,“梦?”又道,“你怎么可能梦得见。”

赵行舟一愣,“什么意思?”

“若你真能梦见,知道我在找你,这么多年莫非是故意躲着不回应我么。”陈时易形同自问的声音落了地,伴起一点轻浅稀落的笑音,“我找你找了一百一十五年,招魂足有七十五年,能想的办法全想了,三界两域却一个鬼影都没有。到后来我总在怀疑,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传闻,所以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言罢,他转过头来,眼下郁色加深,有很凛然的探究之意,“你说呢?”

赵行舟看着眼前人,忽然意识到这张脸和梦中分毫不差,连神态都相仿。重点是,他压根未提及梦中被招魂之人是谁,可陈时易张口就将这一切补全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魂体所见昆仑之巅的一切大概率都是真的?

转念再想那具大树下的生前身,莫非也是真的?

不过,就赵行舟是不是躲着不见这件事,数日内已经听陈时易念过两回,其中颇有不信任之感。他不免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坊间传闻,值得他亲师弟这样猜测他。

“你这话问得实在是……”赵行舟想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便摇着头放下手中杯,“首先,撇去宗门关系不谈,以你我的私交,你应该清楚我的为人。莫说坊间传闻的真实性从来都有待考究,便是真的又怎么样,我何曾在乎过天下人怎么想。我赵行舟生前背负的污水骂名无数,若真在乎,还不如早点找个泥汤子淹死了了事。”

陈时易闻言微滞,视线停在虚空的一点,听他继续道,“再者,实不相瞒,我此番醒来后,也时常被一个问题所困扰。”

赵行舟陷入回忆,落在桌面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要说起一百一十五年前那场围剿,我不巧到了突破的关键期,一身修为尽失,让有心人得了空子。世人皆知我与宗门间交情浅薄,摊上那样的谣言,他们料想昆仑不会有人冒着背叛种族的风险,舍命助我。可谢海生来了。那日为护我周全,师父圈地不走,几近战死。”

那天的记忆仍对赵行舟有难言的影响,似乎略一闭眼就能见得师父浑身浴血,以一剑指天下,他缓了缓神,道,“我很清楚,若只有一个选择,我的祭剑人不会有别人。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形同再造,那样的绝境下,我想不通我的祭剑人为什么不是他。直到上山遇见了你……”

赵行舟牵起一丝笑看他,笑中有些无奈,试图透过无数风霜去看岁月本来的面目,“原来,我还有师弟。”

于是似乎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不是他不想祭剑给师傅,而是那天愿舍命助他的人不止一人,所以他需要做出的选择也不止一个。

他大约猜得出那天真实发生的全貌,也知道陈时易在他死后找了他很多年,只是不知道他为了找他到底做到什么地步了。这位师弟心魔缠身,神智容易失控,做出多么夸张的事迹都有可能。而今看来,若梦境为真,大约也不会比他在天下人面前祭剑这事更低调了。

“别说了……”陈时易一把攥住赵行舟的手腕,用力过度,声音不再平稳,“别说了。”

赵行舟没有第一时间挣脱开,而是倾身,右手顺势在其面前的桌上敲了两下,示意对方抬头,“我说这些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你此番问了我好几遍,我便想让你清楚一点。当年给你祭剑的人,是凌绝史上最自以为是的一个人。若他行动自如,没有失去一切记忆,怎么可能不来找你?”

虽样貌身形全无相似之处,可赵行舟某类神态却是典型的。陈时易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紧簇的眉峰松开一些,透出一点怔忪。他喉结锋利清晰地滚动了一下,动嘴唇时,却觉得喉咙干涩,“……当真?”

“自然当真。”赵行舟看向他的目光含笑,却是认真,“你要对我有信心。”

岁月从眼前翻飞如纸,过往却如一张巨网,攫住挣脱不开的人。曾经无数次,赵行舟如此坐在人前,骨头缝里透着散漫。想什么事情,或是要做什么决定的时候,他的食指和中指会不自觉敲在桌面上,像催促着得到答案。偏偏脸上又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只惯常挂着微笑。

陈时易虚了虚握力,复又加深了力道,艰涩道,“我有的。”

被抓住手臂的赵行舟回应他,“有便好。”

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个无脸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二少爷,二少爷!大少爷着急请您过去,您……”

进门一看,他家二爷正抓着另一位道爷的小臂不撒手,以为是二人起了争执,忙对着赵行舟叫道,“这位道爷,您大人有大量啊,我家二少爷身子骨弱,您也千万别跟他动手,这要是打坏了人,小的,小的可……”

赵行舟嘴上说,“我怎么会跟一个凡人计较。”同时转动了下右腕。在外人看来,陈时易薄薄的眼皮始终很冷淡的垂着,好似情绪不佳。可私下他却知道赵行舟是什么意思,便不怎么情愿地缓缓松开了手。

这秘境对他而言固然简单,强行破境所造成的那点反噬也无关痛痒。可赵行舟如今神魂破损得厉害,今时不同往日,他不能冒险,只能图稳。

听赵行舟对小厮问道,“却不知我师门的其他三人刚刚被带去哪里了?”

小厮一拍脑子,“瞧我这记性,几位道爷正在客房等着问二爷的话呢,我此番带二少爷就是去见他们的,您二位要不一同随我来吧。”

小厮在前面带路,赵行舟跟随其后,陈时易在更靠后的位置,抬头便可见其背影。背负同一柄剑,风骨或可破出皮相。一百年确实漫长无边,可这一刻陈时易又却觉得,原来不止漫长,还恍若隔世。

拉开差不多三四丈的距离,陈时易突然对赵行舟低声放话,“不要让他叫你师兄。”

这个“他”指的还是幻景中的小道士,听上去很有些难以调解的意思。赵行舟不想被前面的无脸人听见,便也压低嗓音,“这我可管不着。”

“你可以不作回应。”

这倒不难,但有必要吗?赵行舟闻言回头,觉得颇有意思,“我就不明白了,你跟假人较什么劲?”

动静有点大,吸引了前面小厮的注意,不过看两人跟在后面各走各的模样,没什么异常,便继续带路。走了一段,听身边人对着空气开嗓,冷淡又决绝,“假的也不行。”

场景变换,三人前后迈进一间客房。

冬冬围在床边,因鹊妖尚未苏醒,面上难免忧心。小道士站在他后面,一看见三人进了房间,便跑向赵行舟焦急道,“师兄,都一炷香的时间了,大师兄还未醒来,这可怎么是好。”

察觉到身后人步子明显一顿,赵行舟清了清嗓子,便绕过小道士对冬冬说,“你们别急,我有办法让他醒,只是需要大家稍作回避。”

“你?”冬冬不信任地打量着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赵行舟对她语气温和,“是不是花样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就是。”

小道士看了一圈,“是所有人都要出去吗?”

赵行舟点头,“是的,这唤醒法诀是我机缘偶得的,不便展示于人。”说着,做了个往外请的动作。

这番话倒符合他眼下这个斤斤计较的人物形象,小道士想了一下,对冬冬悄声道,“师姐,三师兄既然都这样说了,就先把大师兄交给他吧。我们正好趁机去王二的房里搜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邪祟的苗头。”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伙之前做过什么。”冬冬不放心道,“我真怕大师兄落在他手里出什么事……”

“师姐,你还是别多想了。三师兄纵使再荒唐,也不过就是背地里说说坏话,加点泻药什么的,怎么也不至于要害大师兄的性命。而且来之前师傅已经托我再三叮嘱过他了,他不会乱来的。”

……

五青派二人窃窃私语,旁人听不见,陈时易听得一清二楚。他不免目光中带了点疑问去看赵行舟,显然没明白这两人如此猜忌“三师兄”的背后缘由是什么。而赵行舟如今修为有限,听不得全貌,但仅凭只言片语也猜得出来二人在说什么,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此处不便开口,他无从向陈时易解释。好在小道士最终说服了冬冬,二人决心先明访王二的居住,若没收获再来暗的。

五青二人便向王二闲聊起来。不想王二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对他们想要拜访居所也没有所谓。

众人走之前,冬冬忍不住瞪了一眼赵行舟,“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对大师兄做多余的事,我可饶不了你!”被小道士好言拉走。

陈时易走在最后。走前向赵行舟送去一眼,见他略略挥了下手,示意无碍,便随人迈出房门。

走出长廊,幻境深幽,陈时易闷咳两声,突然问向二人,“你们对屋内那位同门,似乎不太信任?”

冬冬不搭话,小道士露出防备,“我们师出同门,怎么可能互相不信任。”又转过头去对这冬冬,“师姐,你不要受他挑拨。”

陈时易视线从小道士缓缓转到冬冬脸上,病容暗淡却冷冽,带着一丝探究,“无妨,我只是感觉。”

冬冬闷了很长时间,还是叹了一口气,“其实没什么,若三师弟真能把心思更多的放在别的上面,师傅和大师兄都会宽心许多吧。我也不想再这样防着他了。”

“哦,不知是他做了什么事?”

……

屋内不知外界发生的事。

所有人走后,赵行舟坐到床边,挑起右边袖口,左手捏住鹊妖的脸,右手拇指对着其人中处狠狠一掐。

“嘶——!”鹊妖吃痛惊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与赵行舟大眼对上小眼。

赵行舟撤了手,挑眉,“这就醒了?”

鹊妖茫然坐起来,看着床周帷幔,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身处何处,忽然一个醒神,跟做贼似的东张西望起来,“就你我二人在此处,其他的人都去哪了?”

“让我打发走了。”赵行舟把袖口挽下来,被鹊妖一把紧紧攥住右手腕,声调尖锐,又抖又颤,“那个王二公子呢?

“也走了。”赵行舟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用左手把鹊妖往后拎去,“撒手,别逼我揍你。”

鹊妖畏惧威胁,下意识松了手,但双眼还是很失神, “太可怕了,那个人真的太可怕了……”

赵行舟问他,“可怕什么?”

“可怕……”鹊妖喃喃了一句,突然一回神,大声尖叫起来,“你可知道这人长得像谁?”

“谁?”

“陈……南……南……”鹊妖边说边艰难地咽下口水,最后也没能完整念出一个名字,赵行舟帮他补全,“陈时易么,你认识他?”

“我、我认识?”鹊妖大惊失色,几乎吓脱相了,手脚并用地就要捂赵行舟的嘴,“我怎么可能认识他!还有你怎么敢直呼南仲君姓名,你不想活了吗!”

“你不认识他你怕什么。”赵行舟偏头躲过去鸟爪,一个两个峰主的名字都不能提,还真是把他们当个人物了,而后对鹊妖道,“放心吧,他不是南仲君,只是队里我那个老朋友。不然他怎么会与我们一同出现在此处。”

事先遣走所有人,赵行舟便是做了这种打算。不能曝光陈时易的身份,他的身份太过招摇。而且就这小妖的定力,要是知道了真相,绝对难以维持大师兄的形象,这秘境迟早坏在他手上。

“不是?”鹊妖一愣。他入昆仑不足百年,只隔着云层摇摇看过几眼南仲君,其实连五官也看得不太清晰。可不知为何,在幻景中看到王二公子的第一眼,那个模糊的五官,和危险至极的灵觉忽然就被清晰的补全了。他几乎来不及反思,就被当场被铺天盖地的危机感吓晕过去。

而今一想,也对,南仲君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这树妖最后入队的老朋友,不就是那个带着奇怪面具的黑衣男人?虽也处处透着古怪的危险感,但此人绝不可能是南仲君。

首先,算这树妖走了狗屎运,师承心元剑君,也有幸见过南仲君,但总不可能因为这个就能和南仲君称兄道友了吧。

其次,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昆仑凌绝峰峰主南仲君,长达百年霸居天字一榜首位,天下第一的杀位,年仅三百岁的渡劫期,还是个眼高于顶的剑修。

怎么可能加入他们这个杂鱼队,当生位?!

若果这一切是真的,千奕宁愿相信自己的鸟头长在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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