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枕汀不觉得和尚庙里有什么值得游赏或可供消遣的。
他对佛寺的印象是不管走到哪里都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香油味,熏得人心浮气躁,还有那些僧伽比丘聚集在一起“嗡嗡嗡”念经的声音,听得人头大如牛……总之是一个无事绝不会想要踏足的地方。
不知道叶帛玉带头一回见面、还是以期结秦晋之好的姑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又念及对方受双眼所限,只怕也去不了那些好玩却喧扰的地方,自己如今又是温顺淑良的“谢小姐”,于是没开口辩驳。
身处佛寺内,谢枕汀兴致缺缺,神游九天,只知道跟着引路的知客僧走,不知要去往哪里。没一会儿来到一处四合院外,隔着院墙听到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走近了能听出读的不是佛学教典,而是和外面学堂里一样的“五经”。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谢枕汀被这吟诵声吸引,微感讶异,不问知客僧,只去向此间的常客求解。他在叶帛玉手背上写道:“为何此处学的是‘诗经’?”
叶帛玉道:“他们大多是俗家子弟,日后都是要考取功名的。”
“这样的学子,不该去到外面官府办的学院吗?”
“姑娘可知,官学束脩几何?”
谢枕汀明白了。
他们又经过几处独立的小院,谢枕汀瞥见门口挂的木牌上分别写有“病坊”“悲田坊”“疠人坊”……最后一处的“疠”字看来触目惊心。
最后他们来到的是“斋堂”,原来知客僧带他们来这儿用朝食。
知客僧有礼地退下去,又有一两个小沙弥有序地进来,往案上一一摆放杯盘碟盏。
佛门净地的斋食不染半点荤腥,对谢枕汀这种在关外喝惯了浊酒吃惯了牛羊肉的人来说食之无味。只是看叶帛玉品味这桌斋饭时状若餍足——这大家公子连吃饭都是斯文秀气的,每一箸菜择得少,吃得慢,低下头品嚼时眉眼微微舒展,唇角隐约噙笑,几道清汤寡水的小菜似乎也能让他回味无穷。谢枕汀不免跟着多吃了几口,发现那碗白菜炖豆腐里的白豆腐实在滑嫩,那一小盅酥酪也香甜可口,并非全然没有可取之处。
吃完饭谢枕汀捺不下好奇,蠢蠢欲动。他看向叶帛玉,抬腕给他满上一杯热茶,送过去时茶雾先漫上叶帛玉眼眉,他及时伸手来接,口中道:“有劳。”
谢枕汀怕杯身太烫,随手摘下手套隔在外面,将茶盏递入叶帛玉手中,又顺势伸出光秃秃的手指在叶帛玉手上写道:“叶公子慢用,我有事走开片刻,去去就回。”
叶帛玉微一颔首。
谢枕汀先爬上了“学坊”那堵墙,探出脑袋去悄悄窥看,只见正堂屋檐下坐着一个赭衣老比丘,下面摆着十几张桌案,座下有一些头上光光的小沙弥,更多是束着头发的俗家小孩,端坐着摇头晃脑地念诗……果然和叶帛玉所说无异;
再是“病坊”,里面多是形容憔悴、面带病容的穷苦病人,五六位僧人在其间照看病人,诊病、熬药、喂药……
然后是“悲田坊”,内中住的都是鹑衣鹄面的流浪儿和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最后是“疠人坊”——疠,乃恶疾之意。到此处,谢枕汀特意取出面巾蒙住口鼻、戴好了手套再攀援而上,发觉这一处比其他院子要冷清得多,听不到什么人声,也看不到什么人影,但空气中却浮动着一股比“病坊”里更浓郁的草药味。四面的房间都敞开了一扇窗或门,但上面还悬挂了一道深色布帘,遮掩着内中景象,似乎里面是什么禁忌之地。
回转到叶帛玉身边时,对方杯里的茶恰恰还剩一口,听见他的脚步,叶帛玉循声看了过来。
谢枕汀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寺中景色如何?”叶帛玉问道。
谢枕汀听这话不免多看他一眼,险些以为他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在叶帛玉手背上落下两个字:很美。
谢枕汀确实没想到,这场青龙寺之行还能让他看到许多从前没想过、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武林中百年来鼎立着“少林派”这一巨擘,武学大宗的地位无可撼动。但本朝崇尚佛教,近些年佛门与朝廷来往密切,许多人心中早已默认:佛门与朝廷脱不了干系。而江湖与朝廷一向又是泾渭分明的井水与河水。
庙堂中人攻讦“侠,以武犯禁”,对目无法纪的江湖人深恶痛绝,向来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而江湖人嫉恶如仇,自诩耿介,认定官场黑暗,贪墨横行,朝廷鹰犬只会啄食百姓的血肉,吸食民脂民膏。
谢枕汀不做极端之人,不爱以偏概全,但混迹江湖日久,受耳濡目染,对朝廷、佛教之流也没什么好感。何况他从不信佛,佛门广受三千信众香火,才被供奉出高高在上的金身,又何尝真正垂怜脚下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今日看来,若皆是“青龙寺”这样的佛门,确有其存在的必要。它所能庇护之人,也不比任何一方“巨侠”差。
*****
从青龙寺出来,谢枕汀好不容易摆脱执意要送他回家的叶帛玉。好在他而今只能慢腾腾写字,思索的余裕多了,总算掰扯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搪塞过去,留神着没漏陷。与叶帛玉告别后,他确实也按自己所说的归返了谢家。快走到谢家大门的时候,一畔传来一个声音:“喂——”
谢枕汀回头看去,在巷口的桂花树后,有一只手伸出来,朝这个方向招了招。
他心下了然,直直走了过去。
谢琬婉穿了身藕色半袖衫和间色长裙,眉眼明丽中透出几分区别于旁人的书卷气。她身后背着一个长竹筒,手上还紧攥着牵系竹筒的绳索,谢枕汀知道里面放着她最宝贝的笔墨和颜料。
就在前些日子,谢琬婉特意给他捎来信,讲了一个什么“梅妻鹤子”的故事,那故事里的林逋在谢枕汀看来像一个书读傻了的怪人、痴人。可谢琬婉也学林逋自创出一个劳什子“笔妻墨子”,咬定她这辈子要和书画过一辈子,宁死也不肯从父母之命——何况是便宜后爹的命,嫁给一个不能知根知底的陌生人。于是才有了作为长兄的谢枕汀千里迢迢赶回来,亲自为她把关这桩终身大事。
“如何?”谢琬婉早已等得焦急,不等他说话就盘问起来。
叶帛玉那张美玉般的脸在脑海中浮现……谢枕汀沉吟一声,如实道:“他生得好极。”
“性情温柔,斯文有礼。”
谢琬婉闻言不见放松或欣喜,微睁大了杏眼,错愕道:“听闻他家宅百亩,腰缠万贯……真如兄长所说,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出身,又怎会看上我们家……看上……我?”
“这或许是因为……”那双幽沉而黯然的眸子随之在眼前闪现,不知为何,谢枕汀莫名想到谢琬婉在信里说的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为此他分了分神,才道,“他目不能视。”
叶帛玉回到叶府时,府上已经点了灯。
分别时他告知谢小姐会自行乘轿回府,实则他还是从青龙寺一路慢吞吞地走了回来。他一向很喜欢在这种时候沿着西湖走一走,吹吹风,闻闻风里的花香,听听沿岸柳条晃动的声音。
灯的光亮他看不到,但温度和灯油味能感受到。
叶家重规矩,更重情谊,府上的人碰了面要招呼寒暄是最基本的礼节,所以从大门到自己院门外这一路上都有不停歇的声音跟着他。
“帛玉师兄回来了——”
一踏进屋子里,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叶锦玉也在。
说不清缘由,那是一种对相伴多年的亲人的玄妙感应,从心而发。
他来到案边扶住桌面坐下,下一刻,耳边果然响起叶锦玉的声音。
“如何?”
他反问:“哪一个如何?”
“那谢家小姐。”
叶帛玉没犹豫,“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叶帛玉往常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青龙寺,今日左右也想不到别的去处,于是带人走了进去。对方并不礼佛,在里面却也静得下性子陪他。更奇异的是,她出去了一遭再回来,叶帛玉分明从她身上嗅到了疠人坊里的味道。
“你又带人进了青龙寺。”叶锦玉陈述道。
“嗯。”
“你要带人去哪里我不管,但不要再让这一位知道你进过疠人坊。”
“小弟,疠人坊并不……”不知第多少回,他又一次想要向对方耐心解释。
没等他说完叶锦玉就直接打断了:“我只知道,先前的人无论多满意你,是喜欢你这张脸还是你背后的叶家,知道你会去见那些麻风病,就没一个可以接受的。”
谢家小姐或许不一样……
叶帛玉一念动,却没有说出来。不过见了一面的人,怎好轻易做出评判?即使人不在这里,也不能交浅言深。
可他沉默不语的态度似乎又为叶锦玉所误会。
叶锦玉稍稍加重了语气:“叶帛玉,你我皆不信佛,求人不如求己。也只有先救自己,才能救旁人。”
“或者,救那些素不相识的麻风病之前,你怎么不先看看身边的人?”
“兄长,你就不觉得,自己是我的负累吗?”
*本章资料出自森林鹿的唐穿系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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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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