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江四岁那年小镇上的邻居跑来告诉我，他在县城的商场里看到了丈夫，我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把女儿一个人扔在家里，搭车去县城找丈夫。原来丈夫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两人在县城的商业街上开了一家熟食店，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那女人给丈夫生了一个和江江同岁的儿子。丈夫之所以联合兄弟们一起欺骗我这个弱女子，大抵是因为结婚这么多年我没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如果四年前我能顺利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我想丈夫一定会毫无怨言地留在我身边。
我从县城失魂落魄地回家后再也无法正视家中的女儿，我认为我生命中的一切不幸都源自这个孩子，我痛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我恨我的女儿她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傍晚我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一边摘豆角一边流眼泪，四岁的江江见状放下手中的娃娃一路小跑到我身前，她一只小手拄着我的膝头，一只手爱怜地为我拭泪。我见女儿如此懂事心头一软，可那种美好的感觉转瞬即逝，我马上又想起在县城做起熟食买卖的丈夫和他的妻儿。
“你给我滚开！”我一掌将江江从自己身前推开。
那一掌挥出后我心中郁积的悲伤似乎如水一般被倾倒出几许。我惊讶地发现，那个隐忍多年的自我或许找到了一种隐秘且不光彩的发泄渠道，这个所谓的发泄渠道世世代代存在于长辈与孩子中间，它犹如一条隐藏在庞大山体里的隧道，由始至终贯穿了无数孩子的童年。
江江被我一推一屁股跌倒在院子里，她极其委屈地张大嘴巴哭喊，泪水从眼角滚落到脸颊再滚落到地面。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只要敞开怀抱露出微笑，她便会毫不计较地扑到我怀里与我和好如初，可我既没有伸手扶起她，也没有开口哄她，只是静静抱着双臂刻意忽视她渴望安慰的眼神。她越期盼什么，我就越不给予什么。
人生怎么可能那么一帆风顺，她必须从小学会接受挫折教育。如果从小习惯了生活的苦涩，那么她长大时便不会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痛苦。每一个生活在小镇的女人都要学会麻木地面对生活，人活着就是为了遭罪，如果总是奢望幸福这一辈子就会过得很痛苦。
我作为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已经活得足够屈辱，早已无力对面前这个孩子付出耐心、关爱，只当做破罐子破摔吧。可我在亲朋好友面前依旧得维持平日里的体面，我的家教告诉我女人必须贤惠，女人必须隐忍。我唯一能释放情绪的渠道便是面前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我在全世界面前都是任人欺凌的弱者，唯有在这个孩子面前我是值得崇拜的强者，只要她还留在我们这个小镇一天，便必须仰着头看我的脸色生活。她是我不幸的源泉，同时又是我痛苦的解药。
“妈妈，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江江五岁时在外人怂恿下回家问我。
“你爸爸在外面有了儿子就不要我们了。”我并不打算像其他家长那样对孩子苦心隐瞒夫妻分开的真相，我希望她尽早认清事实。
“如果我是个儿子，爸爸是不是就不会抛弃我们？”江江困惑地伸手挠了挠头，我想知道是镇上哪个欠嘴的告诉女儿丈夫抛弃我的原因。
“你说得对，我们母女之所以今天过得这么惨都怪你，谁能料想到你是个女孩，如果你是个男孩，现下在县城里做熟食店老板娘的人就是我。你为什么当年出生的时候不可怜可怜妈妈，偏偏选择了女孩子的性别，如果你当初选择做男孩，妈妈这一辈子就不会活得这样屈辱！”我再一次将丈夫离开我的缘由归咎于江江，丈夫离开我的时间越久，我便越觉得这一切都是女儿的错。
“妈妈，我现在还有机会重新做选择吗？”江江一脸天真地开口问我。
“你说呢？”我抬手抽了女儿一耳光，我认为只有没长大脑的人才会问出这种话。
“对不起，妈妈，我错了。”江江熟练地伸手擦干净她嘴巴上的血。
“客人要买醋，你怎么取下来的是酱油？你没长脑子吗？”
“你刷碗的时候不能小心点吗？为什么非要弄脏衣服？你见哪个孩子像你这么脏？你简直蠢得和猪一样！”
“你怎么玩到现在才回来？难道你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吗？难道你不应该帮妈妈分担一点劳动吗？”
“一条小鱼死了，你到底有什么可哭的，我数三个数，你必须马上给我闭嘴！我请你立即把眼泪收回！”
江江四岁以后常常因为生活中种种不起眼的小事儿而挨我的巴掌。别人打孩子时常常打孩子的后背或是屁股，我却喜欢扇江江的脸，那是一种大女人和小女人之间的较量，所以脸是一个最适合施加惩罚的部位。
江江早已习惯了被我抽嘴巴，她早已习惯了嘴巴被抽得红肿流血。或许某一天江江会嫁给一个粗暴的男人，如果那男人在某一天伸手打她，她一定丝毫不觉得意外，这便是习惯的可怕之处。
我知道江江难过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跑到仓房角落里偷偷哭泣，我看到她那幅窝囊样子既心疼又厌烦，我知道年幼的她在无条件容忍我这个情绪不稳定的母亲。
我恨丈夫把这个大麻烦留给了我，我既得赚钱又得养她。偶尔我也会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对女儿温柔一点，但那只是偶尔。
江江十四岁那年从初中毕业，她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我们镇上只有三个孩子考上这所重点学校。江江得知被录取撒丫子一路跑到家，欢天喜地告诉我这个喜讯。
“你别惦记着去县城上高中的事儿，今天开始安安心心在家里帮我卖东西，女孩子不要到外面闯，会学坏。”我迎头给江江浇了一盆冷水。
“可是别人家的孩子都准备去念高中……”江江双唇颤抖着可怜巴巴地掉下一行眼泪。
“那是因为他们是男孩，男孩当然要出去闯，你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不如待在家里好好跟我学习做活计！你不做得一手好活计未来怎么可能嫁到一个好人家？”我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白了她一眼。
“你骗我，我们班里好几个女孩都要去县里念高中……”江江难得反驳我一次。
“那是因为他们家里有钱，我们怎么和她们比？她们有能赚钱的爸爸，你有吗？”我甩出一个致命反问终结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