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白野

一团黑雾爬上温云廷的眼睑,瞬时将他的双目浸染成墨。

巨大的黑幕下,只见夜月朦胧,雾霭沉沉。一个妇人在屋外烧完纸钱,望着飞向天际的灰烬,嘴里喃喃念道:“神仙保佑,保佑我家无灾无病,平安顺遂。”念罢,她端着铁盆回到了屋里。

南窗下,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在桌边点上油灯,研墨画神,他刚年满八岁的儿子趴在桌边细细看着。火炉旁,一个妙龄少女端着绢布,将细针挑了挑头发,抬眸问孩童道:“明早还要去学堂,还不快去睡觉?”

孩童娇嗔道:“阿姐就知道催我!不然阿姐替我去上学?”

姐姐笑道:“阿姐无褔,你就替阿姐好好上学吧。”

孩童道:“我不想上学,我想和爹爹学画神!画神多好啊,画神能给咱们家补贴家用,神仙还会保佑我们!”

妇人端着盆走进屋里来,将盆放到床底下,走到桌边抬手轻拍了孩童圆滚滚的屁股一巴掌,假装斥责道:“就你小子心思多,快去睡觉!”

孩童只得捂着屁股去睡觉。

深夜,一家四口安宁祥和地睡下。正是夜深人静时,孩童被尿憋醒,起身去床底下摸夜壶,摸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摸到,想是娘忘了拿进来。于是他拿下门栓,准备出门屙尿,却惊动了熟睡的阿姐,阿姐起身睡眼惺忪地问他道:“上哪去?”

孩童回道:“憋不住了,我要屙尿!”

阿姐微微皱了皱眉,倒下床去继续睡。

孩童夹着屁股急急忙忙跑进院里的茅房,撩开帘子就解开裤带,哗啦啦地将尿意泄出来。

孩童尿完,心满意足地系上裤腰带准备回屋,他刚转身撩开茅房上的帘子,便见一群脸上蒙着布的强盗偷偷进了屋,留有两个人在门口把风。孩童见状,连忙撂下帘子躲在茅房里不敢动弹。

须臾,阿姐的惊叫声从屋里传来,紧接着爹娘的打骂声也传出了门外,再过了一会儿,爹娘没了声音,阿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再次从屋内传来。孩童感到□□似又漏了两滴。

他瞪着双眼,抹去眼泪,见门外已没了强盗身影,赶忙撩开帘子冲进屋里去,却看到爹娘倒在床底下,身上插着镰刀和菜刀,而阿姐赤身**地躺在地上,还未瞑目的眼上扎着一根穿着红线的细针。

孩童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双腿瘫软在地,失声尖叫出来。他还未来得及嚎啕大哭,又听门口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像是有强盗又找了回来,他赶忙跑出门外想逃,刚出门就被人三步并做一步上前逮住。他被人从后颈拎起,悬浮在空中,万分恐惧之下,他伸手抓破强盗的脸,奋力撕咬强盗的手指和手腕。强盗见他比鱼还滑溜,手上吃痛,不得不把他放下来。他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转身便砸向强盗,正巧砸在了强盗的眼睛上。

只听强盗吃痛地惊叫一声,他连忙拔腿就跑,那强盗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救命啊!有强盗!来人啊!”他拼命逃跑,拼命拍打左邻右舍的房门,却没有人愿意给他开门。正当他心灰意冷,等待强盗追上来给他后背来一刀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扑倒的声音。他转过头去,见强盗摔倒在地上,一个拿着木剑的黄衣少年从墙的拐角处跳出来,跳到强盗的后背上用木剑拼命凿强盗的后脑勺。

“我打死你!打死你个臭强盗!”少年边打边骂道。

孩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他竟从路边搬起一块岩石,双手拖着跑到强盗身前,照着强盗的脸就奋力砸去。

只听“咚”的一声,少年稚嫩的脸被血溅了一脸。他茫然看向孩童,孩童也呆滞地看向他。

“你……你杀人了。”少年呆若木鸡地说道。

孩童瘫坐在地上,伸出舌头尝了尝溅到他嘴边的血。他瞪着双眼,惊恐未定。半晌过后,他才嚎啕大哭道:“我爹,我娘,还有我阿姐……都没了!”

少年见他哭得伤心,伸出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和泪,安慰他道:“不怕,我带你上山去!师傅会收留你和我的!”

“上山去做什么?”孩童问道。

“去供奉神仙,去学十八般武艺!只要心诚,神仙会保佑我们的!”少年虔诚地说道。

他俩话还未说完,又听身后传来错落的脚步声,强盗的同伙们又追了上来。

“快跑!”少年大喊道,拉着孩童就跑。两人一路狂奔,绕小路逃进了深山,跑得饥肠辘辘,精疲力尽,躲进了山洞之中。

少年和孩童依靠在岩石下,两个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山上的师傅会收留我吗?”孩童问道。

少年回答他道:“一定会的。”

“可我杀过人。”孩童低声道。

“你是为了自保才杀人的,师傅虚怀若谷,不但会收留你,上天也会原谅你的。”少年安慰他道。

孩童拿起少年腰间吊着红色穗子的白色木牌问道:“这是何物?”

少年讪讪地笑道:“这是我自制的玉佩。”抿了抿唇,少年又道:“君子都爱戴玉,我家没有,我就给自己用木头做了一个。”

孩童望着少年木牌上刻的字,读了半天,只认识几个字,问道:“这木牌上的字是何意?”

少年道:“这是我爹给我刻的,我也不知为何意,他只叫我不要半途而废。”

“你有家为何不回,反而要去山上拜师学艺?”孩童不解地问道。

少年道:“我爹说他后悔了。”

“后悔什么?”

“他没明说。”少年道:“他说山上是比人世更安定的地方,让我认天地为父母,认山中生灵为亲友,从此忘了他。”

孩童听罢,听不明白,只知他和自己一样无父无母了,便直言说道:“你被你爹抛弃了。”

少年闻言,默然不语,沉吟片刻,道:“但是我爹又给我找了父母呀,上天不会不管我的。”

孩童闻得此言,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道:“倘若我和你一样认天地做父母的话,我是不是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少年道:“当然!你还有我呀!”

两人三言两语地闲聊着,不一会儿,只听山中鸟儿渐渐苏醒,叽叽喳喳地叫唤不停,晨光照进了山洞。

孩童靠在少年身上又困又饿,昏昏欲睡。

“对了,我叫白野,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半晌没听见孩童回应,扭头一看,孩童已经熟睡。少年将孩童的脑袋挪到墙角,轻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摘几个果子回来给你吃。”

言罢,少年起身走出了山洞。

孩童熟睡中梦见夫子教他画了门神,夸他画得惟妙惟肖,往后可以传承他爹的手艺,做一个画家。他兴高采烈地拿着画回家,还未走至门外便闻见了饭菜的香味从院子里飘了出来。他在门口遇见了刚赶集回来的阿姐,阿姐给他买了新的衣裳,让他回家试穿,随后搂着他进了屋。爹娘已做了一桌子菜摆在桌上,还做了他最爱的竹笋炖鸡。他刚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却咬了个空。他大张着嘴,望着空无一物的四角方桌,饭菜都不见了,而爹娘和阿姐都在望着他笑,他见爹娘和阿姐笑得开怀,自己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不禁泪眼汪汪,涕泪俱下。

孩童从梦中依依不舍地醒来,依靠在墙角伤心抽泣,哭了半晌不见少年回来,天都快再次黑了。他擦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起身走出山洞去找少年。

“大哥哥!”孩童在山中呼喊道,引得林中百鸟惊飞。

“大哥哥——”

“大哥哥——你在哪呀——”

并未有人回应他。

夜幕渐渐笼罩山林,孩童踩到腐烂的树叶,不慎滚落到山沟里,他从水沟里爬起身,刚站稳脚,想要走到湿地上,却不知脚下的卵石布满青苔,他脚下一滑,再次扑倒在水里。天色渐晚,目之所及黑乎乎一片,慌乱中他的手摸到了一个长满毛的东西。他爬起身来,见手中毛茸茸的东西竟是毛桃。他俯身一看,湿地上零星洒落的有四五个毛桃。他捡起毛桃,小心翼翼走到湿地上,开始在四周四处寻找。

不多时,他在一处土梗下发现了一个黄色身影。他赶忙跑过去,见少年躺在洼地里浑身是伤,额头和脸上全是血,胸前插着一把木剑,身体已经冰凉。

孩童见状,瞬时僵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一股强烈的悲怆感顿时涌上心头——这下他真的从此孤身一人了。他跪倒在少年身旁,捧着少年的头颅,忍不住愤恨地向天哭喊道:“老天爷!我崇敬你,供奉你!我家遭遇劫难,你见死不救!他以赤子之心认你为父,为何你还是不救他!你为何如此狠心!为何如此无情!”

他感到心中的怒火快要把他淹没,浑身痛到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放下少年,拔出少年胸口的木剑,将木剑别在腰带上,暗自发誓要将世间的恶人屠杀干净,要让天上人间永世不得安宁,要让整个苍生为他的亲人和少年陪葬。

天雷轰轰,骤雨急下。孩童不眠不休地在山里刨了一个土坑将少年埋下,两日之后,他累倒在土堆上,双目死死凝视着深空。

暴雨停歇后,一夜之间,山上的万千草木相继枯萎,安木村全村人一夜间全部毙命,无一人生还。一场大火从村庄蔓延至连绵数里的高山,燃了将尽七天七夜,中途天降大雨也无法将烈火熄灭,被火烧过的荒山从此寸草不生,竟无人知晓是何原因。

黑山上,一个身穿黄衣的少年枯站在满是灰烬的荒山上,手中握着一把木剑,那把木剑在明月爬上西山后,在月光的照射下渐渐蜕化成一把银剑。少年散下长发,任由风自由吹拂着,他腰间的白色木牌亦随着风声徐徐而动。

山下犹如黑海的深渊亮着万家灯火,犬吠声响彻村头巷尾。暗夜无声,在静夜里死去的亡灵在夜风中吹灭一盏盏明灯,撕烂木门上的画像,带着枯叶呼啸而去。

少年望向无边的天际,多么深远,多漫长。他伸出手去,将高山抬在手上,天尽头若隐若现的红光,好似熊熊烈焰,似乎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就能让火光将一切毁灭。他凝视着那攀援到山头的曙光,光芒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

他鲜血淋漓的手上忽然落下一物。他垂眸去看,见一只灵蝶落在他的指尖,轻轻舔舐了一下他手上的血,随后向他示好地扇动色彩斑斓的翅膀。

少年双目空洞地目视灵蝶片刻,随后蜷缩手指,将灵蝶收进手中捏成碎渣扔在脚下。

一阵响亮的马蹄声从山底下传来,白野垂眼去看,见一个头扎细辫,身上佩玉的离家少年一路快马加鞭,往北疾驰而去。

白野见少年远去的身影,忽然来了兴致,化作一阵清风俯身下山,跟随少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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