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启

去往地下停车场的路上,徐蔚然紧紧跟在应泊身后,一会儿想要接过他的公文包,一会儿又自告奋勇要做司机,像个团团转的小雀。应泊全都委婉地拒绝了,看她有些泄气,应泊温声说:

“不用,你坐着就好。在法庭上也是,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但也不要睡着。”

怕她还是放心不下,应泊又笑笑:“说是助理,其实更像是徒弟,起码在我这里学习大于打下手。如果通过我这些年的办案经验和心得能让你跟在我身边有所收获,那当然最好,我尽力做到这一点。”

徐蔚然不好意思地开口:“应科,我想问……就是,我可以叫您师父吗?我看其他人都是这么叫的。”

“当然可以,用‘你’称呼我就好——你看起来好像还是很紧张。”

“没关系,总得适应几天。”应泊替她找好了原因,“这次是个贩毒的案子,500g冰/毒,三个被告都没认罪认罚。举证和法庭辩论都有点麻烦,不出意外得在法庭坐一天,你做好准备。”

“没问题,我都可以的。不过您刚刚说,多少冰/毒?”

“500g,十倍于50g的标准,而且还是累犯。我的量刑建议是主犯无期,两个从犯都是十三年。不出意外的话,基本就是判决的量刑,就看他们在法庭上的认罪态度如何了。”

上午的庭审还算顺利。三个被告总共请了五个辩护律师。开庭前应泊特地拿了份起诉书副本递给徐蔚然,让她了解了解案情,不至于坐着干瞪眼。虽然法庭调查中被告们依然是一问三不知,态度也依然嚣张跋扈,但至少没有胡说八道或者破坏法庭秩序。

“不知道,我只卖出去10g,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又一次消极回答公诉人的讯问之后,这位被告人将一条腿翘起,大模大样地搭在另一条腿上。

辩护人大惊失色。一直没打断过控辩双方发言的审判长此时清了清嗓子。应泊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想都知道不会太和善。他没有急着反驳被告人,而是用一种平静又不乏威严的语气斥责道:

“被告人,把腿放下来。”

“你说什么?”

“我让你把腿放下来,这里是法庭。”

辩护人也一个劲儿地朝被告使眼色,被告嘴里嘀嘀咕咕的,但也只能不情愿重新坐好。

接下来是举证,两个小时里应泊说得口干舌燥,还要听取辩护人的质证意见,审判长宣布休庭的法槌声让他如获大赦,赶忙喝了口水。

法院分配的法庭并不大,休庭之后各路人马一活动起来就难免显得混乱。法警将被告人押解下去,书记员焦头烂额地确认刚刚的庭审记录准确无误;旁听的被告人家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独力支撑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有多难过,乞求合议庭从轻发落,人民陪审员对此不感兴趣,打过了招呼纷纷径直离开。审判长是个相当有气场的中年女性,任凭家属怎样撒泼打滚也没有什么反应,只面无表情地收拾自己的案卷。

这套哭惨的话术审查起诉阶段他们就已经说过一遍了,下午大概还会再说一遍,宣判的时候还会说,应泊边听边想。徐蔚然坐在公诉席的一边看着这一切,两只眼睛好像都不够用了一样。

“师父,刑案也这么热闹啊?”

“还好吧,我觉得比民案清静一点。”应泊整理着案卷,“以前上学实习的时候有幸旁听过民庭的案子,原被告直接在法庭上打起来了,非常震撼。”

“唉,碰上这样的当事人,律师的日子也不好过。”徐蔚然感叹。

应泊不置可否,翻看着手机。消息有很多,他想看到的却没来。正巧此时审判长走到公诉席的位置,应泊忙起身向两人介绍说:

“这位是胡青云胡庭长——她叫徐蔚然,也是我们部门的。”

“胡庭长好。”

“我看着面生,第一次来开庭吧?”

“是,我是检察员,她是新上任的检察员外郎。”应泊开玩笑说。

“多好的姑娘啊,跟你们应科好好学好好干,未来又是个十佳公诉人。”审判长笑吟吟地,“留下来吃顿午饭,下午还得继续,你们就别来回折腾了。”

推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应泊看到徐蔚然掩饰不住的渴望的眼神,把话含住了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消息偏偏在这时弹出。趁着审判长应付纠缠不休的被告人家属的间隙,应泊低头速览了一遍:

“撤销原判,改判无罪。好长的判决书,就最后一段有用。”

下一条消息让他心里一沉:“那个马维山对着媒体们说最要感谢的人是你,现在坐上记者的车往你们单位去了!”

于是,等审判长终于把被告人家属送出法庭之后,应泊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法检的春秋制服差别不大,师徒两人混在法院食堂里也并不显得突兀。只是偶尔会有法官认出应泊来,又少不了一阵寒暄。

“哟,应科,今儿怎么来我们这儿吃饭了?”

“胡庭长盛情邀请。而且徒弟没来过,带她来看看。”

“挺好。”对方爽朗地笑起来,“小姑娘,别忘了评价评价跟你们食堂比哪个更好吃,你师父觉得你们的更好,我就不服气。”

“这有什么不服气的。”应泊笑着说,“就像咱们两家的夏季制服一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差距。”

“啧——应泊啊应泊,你怎么总戳人肺管子?”

在法院坚守阵地的应泊被马维山家人的电话轰炸了一下午,好在他每次开庭都会记得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公文包里,这才不至于打断庭审进程,引得合议庭和辩护人不满。

倒没有急于甩掉累赘作壁上观的意思,只是想想都知道是谁指使他们一遍又一遍打电话。应泊对付那些无比擅长套话,提问如同查户口,死缠烂打得能把人裤衩子都扒掉的媒体没什么高深的经验,不打交道就能打好交道。

他获悉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越少人知道越好。向张继川解释时他也刻意省去了监狱的那一部分,只说是在上班路上碰巧遇到的罢了,同样的话术他也教给了马维山及其家人。为了尽量不让自己牵涉太多,也为了避免有人暗中搅局,他选择在幕后暗暗帮助马家人自行向省高院提交材料申诉,从而启动审判监督程序,过程中也避免与他们有过多不必要的交流,避免一旦事态闹大无法抽身。

然而百密一疏,忘了提醒马维山不要在媒体面前提起自己。

出发点是为人民群众伸张公平正义,有一些自私的顾虑,也不是不可原谅的事吧,应泊宽慰着自己。

驱车回到院里,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应泊上到三楼,一股烟味从楼梯口弥漫而来,是侯万征在电梯旁边的垃圾桶处吞云吐雾。

还不等应泊开口,他狠狠嘬了一口烟,急忙道:“你先别说,我先说。”

徐蔚然被烟味儿呛得皱了皱鼻子,但这个明显的特征让她瞬间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于是向他微微躬身:“侯科好。”

“诶你好你好。”侯万征也来不及注意这个打招呼的姑娘,“我告诉他们你在开庭,没时间接待,别的我是一句没敢多说。哎呦你是不知道那帮记者有多轴,里面有个小姑娘,抹个小红嘴唇,举着话筒就往我嗓子眼儿里?。我在反贪局在二部待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凶神恶煞成那样的,这阵仗我哪见过啊……至于检委会那边,你自己去交代,我,爱莫能助。”

“谢了——别怕,已经没事了。”应泊不动声色,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包回来路上买的烟,“检委会……没事,他们不会在意的。”

侯万征看到口袋里的烟,立马笑逐颜开:“呦呵,软中华,这我平常可舍不得抽。”

走到办公室门口,应泊忽然问起身后的徐蔚然:“你不好奇是什么事吗?”

“好奇。”徐蔚然诚实地回答,“但感觉不是我这个层次能接触到的事,就没敢问。”

“什么层次不层次的——案卷就在403档案室里,我一会儿有用,去帮我取一下,可以自己翻着看看。”

*

“根据圈定的案发时间,我们按照指示,排查了从城区到案发地点的所有具有出售散油资格的加油站,最终在静华路的一家加油站找到了可能的嫌疑人。”

从尸源入手找不出线索,路从辜又转而从汽油来源入手排查嫌疑人,当即又抽调了一批人手展开走访调查。把加油站所有近期购买过散油的实名信息进行整理筛查,最终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这个可疑的人。

买家名叫孔大庆,二十年前迁来望海市,无业,在本地没有亲属,目前已经失联。但加油站保存的收据上留下的车牌号码却与他没什么关系,而是属于一个名叫钱文焘的人。

据当晚夜班的工作人员描述,五天前,也就是去年12月30号的凌晨,一个中等身材,体型较壮,年纪在四十多岁的男性提着两个大号金属油桶,说汽车因为油量耗尽在半路抛锚,要求购买散装汽油。在工作人员要求实名时,他借口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选择了口述姓名和身份证号。最后,他直接拿出500元现金付了款,然后分两次拎着油桶离开。

工作人员所描述的年龄、体貌特征等的确与调取出的孔大庆的身份信息相符,民警将孔大庆的照片交给工作人员辨认,工作人员却表示当时实在太晚,来买汽油的人又戴着口罩,他们也无法确认是不是孔大庆。

肖恩咋舌:“两大桶油,那他力气还挺大的。练家子?”

方彗问:“你拎得动吗?”

肖恩认真思考了一番:“不知道,咱也没有买汽油焚尸的经验。”

真相会不会如此简单,路从辜心里暂且存疑,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认定:“两大桶油,加满一辆车都绰绰有余了。只是抛锚而已,加一点能启动就可以了,说明汽油另有用途。”

再者,更令人起疑的是,他们将死者的DNA与全国失踪人口登记库里的比对了一遍又一遍,结果都石沉大海,说明死者失踪了这么多天,却没有一个人报警求助。这让路从辜对死者的身份,以及孔大庆与死者的关系有了些不一样的猜测。

黑吃黑?被拐卖人员?还是被榨干了利用价值的流浪汉?路从辜把自己经手过的每一起相似的案件都回忆了一遍,试图找到其中的相似点。

虽然不确定车牌号的主人是否与案件相关,不论这一线索是新的出路还是引警方上钩的诱饵,目前也只能顺着这根杆子往上爬了。除了派人到孔大庆住址所在地走访调查,安排技侦的人联系运营商查询孔大庆案发时段的通话和聊天记录,等待结果的同时钱文焘这条线也不能忽略。

据调查,钱文焘是平舒县当地的知名企业家,今年五十四岁。说得好听点叫“企业家”,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早年靠一些非法手段积聚了财富,现在又统统洗白为正当收入,仰仗掌握的一些人脉,犯了事也轻易不会被处置的地头蛇。

“大家都辛苦了——先稍作休整。我下午跑一趟大队,让他们通知钱文焘到案接受讯问。”

办案民警讶异地问:“您亲自去问?”

“对,我亲自去。”

支队的所有人都因为案子的新进展士气大振,打算一鼓作气彻底拿下,好回家过个踏踏实实的年。可惜事情并不如预想的那样顺利。路从辜处理完其他公务,刚准备动身前往平舒大队,方彗便哭丧着脸告知他:

“头儿,不用跑了,钱文焘也联系不上。”

“公司和家人也找了吗?”

“找了,但是没有找到那辆车。他老婆说钱文焘这个月九号以后就再没有任何音信了。公司的人也说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他。大队那边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催了就敷衍我们两句,后来甚至连电话都不接了。”

“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路从辜叹气说,“叫上肖恩,一起——”

下了一半的指令被闯入的民警打断:“路队,检察院有人找你,说是有个案子要跟您谈谈,人在一楼接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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