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家的定罪很快便下来了。
王文忠被罢免了官职,贬为国子监主簿这一闲职,对王家则是没收一半家财,府内男丁暂停科举三年。虽说未对王家抄家流放,可这无疑是将其贬入尘埃了。
王家今后与破落士族无二,甚至还要不如。
据说韦玄容当日与宣帝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当朝尚书令孙若山也在场,不知几人谈了什么,只知晓后来宣帝免了他陇西节度使的官职,命他为京兆府牧事,代理主事。
消息传到王家的时候,王文忠已卧病不起,是王珂妍的几位哥哥领的旨,同时,下达圣旨的金吾卫又从王珂妍手中拿到了一份密奏。
密奏入了宫,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动静。
卫纨却在这时收到了孙南枝来信,信中道孙若山态度强硬,将为她招新科进士入赘。而孙南枝此时已被禁足,万般无奈,可仍不愿就此被婚事禁锢,故而想让卫纨帮忙想想办法。
卫纨望着信,久久不能平复。
她未曾想到,韦玄容竟能如此阴魂不散,甚至利用南枝的病,攀上孙家。
却是在这样一个节骨眼。
韦玄容科考作弊之事,王珂妍已按照她的指示写信禀上去了,可如何处置尚不明确。若是在那之前,韦玄容便入赘了孙家,尘埃落定后,那孙南枝算是怎么都甩脱不掉的。
卫纨不知回信是否会被孙家压下,或是被孙尚书翻看,于是只回了两个字:“莫急,等我。”
孙尚书目前正执拗上头,连南枝的话都不听,又怎会听她的一面之词,况且,她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
她想过用王家的事情去孙尚书面前证明韦玄容的不仁不义,却突然思及那日宣帝审王家一事时,孙若山也在场。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卫纨还尚不知晓。
百般不稳妥之间,她脑海中想到了一个人。
她要去问那个人,也只能问他。
再也不能多耽搁一刻,卫纨匆匆上了马车,向赵王府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她心中白板懊悔,她突然觉得,有一点她远远不如韦玄容,那便是:打击一个人,便将他打入尘埃,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韦玄容对她,对王珂妍,都是这般做的。可她呢?实在是太过钝刀子磨肉,次次都给他留了活路,总是过不去心中那个“理”字。
她心中自责了自己一千遍,她当真后悔了,若是因为自己的手下留情毁了南枝的一生,她是万万饶不过自己的。
她又在想,若自己一直讲求个理字,想要当个好人,可若是连想救的人都救不了,那她又怎能算是个好人?
她想起了沈父,自小到大,沈家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她却有些动摇。
为了父母家人,为了挚友,她对待那些心怀恶念之人时,本该是个坏人的。她就应该当个坏人!
马车颠簸中,她想起那日赵渊说的:施害若无底线,复仇亦是如此。
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失败。
眼眶有些热,她伸手抚了抚,竟有泪流下来。也许本不是如此脆弱之人,可经历了生死,她此刻再也不想失去对自己重要之人了。
她要变强,可那是否代表,她要变得不择手段?
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马车,入了赵王府,却被告知赵渊不在,而是去了龙武卫牢中。
她转身便要前去,却被赵王府的小厮欲言又止地喊住,对她道:“那地方……不是姑娘人家去的,实在是不妥。不如卫姑娘进府稍作等候,世子傍晚总会归来的。”
卫纨却摇摇头:“我等不了。”
卫府的马车又到了龙武卫牢门前。
四下里静寂无声。
卢峥听闻卫纨来了,便动身到入口处相迎,其实也是阻拦:“卫姑娘,世子事务缠身,不如姑娘在外厅稍作等候,待世子在里面忙完了便会出来了。”
卫纨坚持:“无妨,我可以进去和他说。”
她等不了,也不愿等,她现在就要见到她。
饶是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龙武卫牢中的情形还是令卫纨瞬间愣住,无法动弹,强撑着才回缓过来。她以为自己家人的尸身已经是极为惊人可怖的场面了,却仍不知道人有一口气在,还能被折腾成何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卢峥有些不忍,尽量带着她避开那些最为毛骨悚然的牢房行走,可仍是让她见到了不少失魂之景。
卫纨只觉得自己两世积累起来的镇定快不够用了,只能不停地深呼吸。
马上便到了尽头最大的一间刑房。
阴冷潮湿,四面都是水泥墙和铁链的室内,赵渊就坐在空旷的刑房一侧,正中央的地方,挂着名正在行刑的犯人。
卫纨走进去时,就看到赵渊正面无表情地令人继续用刑,脸上写着的不是狠厉,而是厌倦。
她心内突地一陡:他,这些年,竟是要日日面对这些画面么?
刚才一门心思要找他,等走得近了,才生出些忐忑不安,又不敢去和这样的他开口了。
卫纨有些不敢出声,还是卢峥上前,向赵渊道卫纨来了。
赵渊先是一愣,静默了片刻,换了副眼神对着卢峥,道:“下去领罚。”
“是。”卢峥接了罚。
卫纨这才惊觉是自己又因唐突而伤了人,有些赧然,握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嘴唇抿了抿,垂下眼眸。
赵渊擦了擦手,示意身旁的侍卫将人带下去,无声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卫纨就站在靠近刑房墙边的位置,甚至能感受到从那墙中渗出的寒意。
“来做什么?”淡淡的三个字,透着些许不耐。
赵渊不愿让卫纨看到这样的她,故而说出口的语气有些恼火,这恼火不是冲着卫纨,却令身前的女子身形突然一僵。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想要解释,却看到那平日里明亮坚定的眸子,此刻似是哭过,水盈盈的有些惹人心疼。
他便不知如何开口了。
她直视着他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你这是……”赵渊放软了语气,试探着问道。
卫纨似是绷了太久,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滴下泪来,用手背胡乱抹了抹,带着鼻音道:“我,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打听一件事情。”
赵渊走近了,静静地看着她。
卫纨继续道:“韦玄容此人举告了王文忠,王家被罚了,这你应该有所耳闻。而现下韦玄容又去孙家求得了入赘的机会,孙尚书之女有疾,故而便答应了,还帮他谋了官,这你可能听闻……现在,现在的问题是,不能让他入赘尚书家,害了孙南枝。”
“前两日王珂妍举告了韦玄容科考作弊,可这事宣帝隐忍不发。你可知,是为何?”
赵渊抬眸望着她,叹了口气,用指腹轻轻地帮她拭泪,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边道:“宣帝其人,只看目的,不辨事理。如今韦玄容巴结宣帝正欢,不但将王文忠供了出来,算是投名状,身后也无庞大势力支撑,再者,孙若山保他,宣帝也得给三分薄面,没必要为了一个科考之事惹得满城风雨。”
“再说,郑家罚也罚了,再加罪责,从宣帝的角度,已无甚必要。”
卫纨声音有些不稳:“那王珂妍的举告,是不会有结果的了?”
如今王家败落,更是人微言轻,宣帝没有继续处罚韦玄容和郑家的必要。
赵渊静默许久,才道:“是。”
又伸出指尖,抬起卫纨的下颏,使她面对着他:“我说过,可以帮你杀了他,可你不要。”
四目相对,卫纨瞳孔大睁。
要杀了他么?此时,此刻,面前的人顷刻般便可以做到。
一切便也了结了。
卫纨应答之语在唇边,又恍然觉得喉头发涩,无论如何,那些话也说不出口。
家人已经回不来了。
若是杀人……
卫纨慢慢垂下眼,望着自己张开的手掌,颤抖着不知如何选择。
赵渊松了手,扬唇轻笑了一声:“你也看到了,我每日在这牢中都是如何杀人的。多杀一个,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卫纨鼻尖骤然一酸,眼底又是温热,掉下泪来,大颗大颗砸在了水泥地面上。
经历了那些前尘往事,她本就这般不堪了,为何上天还要让她更为不堪,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呢?
往后她会如何面对自己?
刑房内一片静默,像是在等她的决断。
过了片刻,才听赵渊道:“你没有错,如何选都没有错。就如同我如今是这般冷血无情,日日伤人性命,你又是否会厌恶于我?”
声音低沉而飘渺。
卫纨本还愣着,听得此言,却是道:“不会,永远不会!”
她知道小木头是何种人,便不可能心恶于他。
赵渊眼神锁着她,久久无言。
其实他刚刚诸多试探,都是想引她变为和他一样的人罢了。和他一样,杀伐决断,对何人都无所谓,成为一个冷心冷血无情之人。
这样一来,他便不会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会不堪了。
左右他们是一样的人。
可望着她的样子,他又改变主意了。
不正是因为她永远是她,他才如此不能忘怀?若她变了,便不再是她了。
赵渊展眉一笑,仿佛冰雪在一瞬间消融,又换上了那副散漫而玩世不恭的神情,好笑道:“刚刚在逗你罢了。韦玄容的事,我自有旁的法子,让他身败名裂。”
卫纨眨眨眼,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明明刚刚他还是一副狠厉决绝的模样,怎得转瞬间却如此云淡风轻?好似方才就只有她一人入戏似的。
他其实早已想好如何应对了?
随即又一愣:果然是变了,都敢一本正经地取笑她了。
卫纨情绪起伏变换太快,还未平歇,心里却有些气不过,扬手便向他肩膀处作势要捶过去。
谁知却被他握住手腕,拦在半路。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薄薄的布料传来。
赵渊是下意识的防卫反应,可反应过来以后,却握紧了些,不打算松开。
而是一点一点从手腕到手掌,就那么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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