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镇北将军祁崇六镇起家,去世之前,留一帮亲儿子不用,却将权力移交给了养子——就是现在的镇北将军。
那时候的祁崇还只是个地方的军阀头子,听手下说铁矿里出了事——有个一身怪力的小子不清不楚的被拐卖到了矿里,所幸守卫人多他年纪又小,没闹出什么大事来。等到祁崇见到人的时候,那小子已经被打了个半死。
祁崇见他是雍州人,问他大老远来朔川做什么。
那小子整一个饿死鬼投胎,身上受了重伤也不影响他吃,东西还没咽下去就又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了半天,祁崇才听明白——他说想要看海。
祁崇当时就乐了,“那之后呢?”
这小子当时就愣了,显然没想过。
见他浑浑噩噩的,祁崇建议说,“那便留在我这里吧,怎么也能有口饭吃。”
祁崇在世的时候对这位新任的镇北将军多有倚仗,镇北将军的名号有一半是通过他得来的。祁崇故去之后,祁崇的儿子对父亲的安排多不服气,但据说祁三郎跟新任镇北将军的关系很好,他出门,祁三郎便在朔川守家。
庆功宴是朝中大事,按惯例是不许女人去的。
所以阮鸾筝躲在镇北将军入皇宫必经的阁楼上,打算先看一眼再说。
她本来是打算创造个机会偶遇一下他,但阮昭仪的人就守在旁边虎视眈眈地想要抓她把柄,她当时到底还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很担心犯错之后的后果自己无法承担。
阮鸾筝觉得自己像是等了很久,日头从正东移到偏西,把她晒的昏昏欲睡。
阮昭仪的人等到不耐烦,问她,“女郎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阮鸾筝自认为贴心,“你若有事便先走吧。”
接着这人便气急败坏的出了门,大概是在门口骂她,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听到。
阮鸾筝想,我要真能在意这些,早就动手把你主子的脸撕烂了。
但好在她也没有再睡着,不然进宫的镇北军从她眼前走过去她都不知道。
镇北军的人进了皇宫,身上的兵甲便全都不能带。他们顾忌着皇宫里的规矩,说话的声音都刻意的压低,脚步声也算不上重。要不是他们好几个男人凑在一起,身上还带着一种藏不住的煞气,阮鸾筝也不能从阁楼上认出他们来。
她第一眼看见镇北军的人,第二眼认出人群里的镇北将军。
那种感觉很神奇,就是——虽然你从未见过他,但你就是知道,就是他了。
西京里常见的士人们纤弱、苍白、病态、身上带着一股五石散的味道,或者武将们粗野、蛮横、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可镇北将军跟他们都不一样,他个子更高更英武,被人簇拥着,皮肤麦色眼睛很亮,骨子里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慵懒,像是半醒的老虎,待出鞘的刀剑,是昏暗灯火里兀自璀璨的琉璃树。
阮鸾筝跳出窗台,拎着裙摆,轻巧地跳过亭台楼阁,一路追着他走。
眼见他要进入拐角,阮鸾筝就要跟不上他了,于是连忙喊他,“二哥!你等等我!”
***
皇宫里的楼台每一层都修的比别处的高,一不小心摔下来是真的很危险。
薛麟吸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被当时的情况吓得还是被阮鸾筝的胆子吓得,“然后你就从楼上跳下来了?”
华阳公主眨眨眼,“其实我是掉下去的。我喊完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三楼的屋顶上。”
这个前几天才因为政见不合把人抄家流放的女人捂着心口叹息道,“我当时吓坏了。”
***
她挂在屋檐上,不光吓坏了自己,还吓到了循声看过来的镇北军众人。
裴彧用胳膊肘捅了下身边的镇北将军,“我刚听见她好像是在喊你?”
骆归的妹妹当时刚去世不久,见不得女人受难,忙叫身边的镇北将军上前,“快救人!”
镇北将军老早就看见她追在自己后面了,被众人推嚷着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看着她屋檐上的背影。
“我看她腿脚挺轻便的,稍等一会自己就能下来……她自己就能……她自己……我去还不行吗!”
身边的人还看热闹似得一直在起哄,他武功最好,只得翻着白眼站到了屋檐下面。
“哎!”他张开手,“下来吧,我接着你。”
***
华阳公主说,“我就跳下去了。”
——明明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却没来由的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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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开手,下一刻便砸在了镇北将军怀里,耳坠首饰劈头盖脸地砸在镇北将军的鼻梁上,砸的他一时不慎脑袋发懵,兔起鹘落间差一点没站稳。
阮鸾筝抱住镇北将军的脖子,在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阴沟里翻船要被人刺杀的时候跟他脸贴着脸笑了。
“二哥?你是不是我二哥!我是鸾筝,阮鸾筝啊!”
镇北将军在听到这个姓的时候,真的有片刻愣住了。
***
华阳公主说,“我跟你爹就这么相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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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玄沧少年离家,多年后事业有成,却也没有想过要回家认亲,但是亲缘这种事无论好坏上天注定,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找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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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旸到底也忍不住问,“后来呢?”
华阳公主看着他笑起来,“后来啊……后来这件事就被其他人知道了,崔氏也知道了,便退了跟我的婚事。”
左右不过是些不知检点,私相授受的理由——他们不相信阮鸾筝的话,不相信阮玄沧是她第一次见面便认出来的哥哥,不相信两个人清清白白。
家里狠狠打了她一顿,后来好长时间她也不能出门,直到阮玄沧带着人上了家门,一切才算真相大白。
阮玄沧嘘她,“我都说了叫你小心些的。”
阮鸾筝噙着泪眼,偷偷地拧他胳膊。
***
阮鸾筝一心追着阮玄沧从窗户跑出来,跑的太急了,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阮玄沧只是混乱了一瞬,便注意到了她这边的窘迫。这次倒是没多思索,一锤定音说要趁着宴席还没开始送她回去。
围观的镇北军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多了个天女似的妹妹,但两个人的眉眼看起来确有相似,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
阮玄沧跟他们交代完,单手把人捞起来便往前走,轻松地像是在胳膊上停了一只鹰。
身后镇北军诸人全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商量着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太阳。
阮鸾筝把目光收回来,象征性地抗议了一下,“……这个样子,让人看见了我会嫁不出去的”。
阮玄沧笑她,“你不穿鞋子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嫁不出去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比板着脸的时候好看多了。
阮鸾筝从上往下看着他,也抿着嘴笑。
她想,今天之后,她应该会为这一时的冲动受罚,甚至为此后悔终生。但她此刻无比清醒地在犯着糊涂,任由自己把事情一步一步地搞砸,真比燃烽火的幽王都不如。
她心里满是对自己如此不成气候的伤感,轻轻去拽她二哥的耳朵,“二哥,你成亲了吗?”
阮玄沧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她自顾自地说,“我之前曾跟崔氏有过婚约。崔老太太说我长了张不安于室的脸,家世也不是最好,做不得他家的主母……可不管是持家还是算学,我都学的很好啊。”
她说崔氏,也说对她心怀不轨的老皇帝,把心里的不安说了一路,阮玄沧一直听着,到了她一开始追他出来的楼阁的偏门前将她放下,才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了”。
这句话听着真的很敷衍,所以阮鸾筝也没想过他会真的帮她出气做主。
她满心委屈,心想:你一个男人,若有不顺心还能跑出门去自己建功立业,哪能知道女人这种找不到未来的依靠,被人像货物一样挑拣,财物一样觊觎的痛苦呢。
现在想想,那时走投无路的惶惑,为人嘴边鱼肉的绝望,都确实是真的,却也不足为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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