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春不是什么正经人——河东柳祖坟上刮邪风冒出了他这么个人,虽然年少时便聪慧异常颇得长辈喜爱,但本人却并不想要入仕,平常靠给人代写书信谋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得的钱也大多用来买酒。
柳老爷子看不过眼,拉着老脸在吏部给他谋了个闲差。家里这辈子也不指望他这一个出人头地,只想他能安安分分过完一生。
——但就这么点要求,柳拂春也做的不怎么好。
阮旸之所以能认识柳拂春,是因为这人一大清早跑来敲他的家门。
彼时城门未开,街上行人没有两个,他喝得醉醺醺的,靠在魏王府门槛上打呼噜。别人把他叫起来,只见柳拂春眯着眼睛端详着站在他面前的阮旸,笑嘻嘻一脸不正经,说要给阮旸他爹写一篇《魏王传》。
阮旸直接叫人在他脸上泼了盆水。
“家父已经写过自传,就不劳烦阁下了。”
柳拂春身上滴着水,站在西北凉风里接过那个还算是有些分量的硬装册子,从头翻过一遍。
他皱了皱眉,砸了砸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确实不需要在下赘笔”。
然后他又打定主意一定要挑出什么毛病一样的把册子又翻了一遍,“不过这篇传记的缺点也属实明显”。
阮旸抱着胳膊挑眉看他。
只见他在寒风里打出个喷嚏来,揉着鼻子含糊不清地说,“魏王殿下的字,是真的不好看。”
阮旸的表情转变成了嫌弃,“这还用你说。”
总之,柳拂春能安安稳稳的活到今天,主要是在于投了个好胎。
今天柳拂春来是给阮旸送拜帖。
“是杜棠,杜皇后的弟弟。”
杜氏这几年比不过薛氏,但得赖陛下与皇后情深,朝中多有扶持,倒也没有多没落。
“你去吗?”阮旸问。
柳拂春摇头,“我不去,有韦有信。”
“那我也不去了吧……”
柳拂春不理解,“有韦有信啊,你为什么不去?”
他虽与韦有信话说不到一起,但对这个人本身却十足的看重。
“虽已不复当年战场上磐石样坚韧猛虎样勇悍的少将军,但你来西京,又怎么能不认识一下韦有信呢?”
阮旸出门的时候因为不想喝药多耽搁了一会,等他到了数梅阁的时候,邀他的人早已经在顶楼等他了。
杜棠跪坐在堂中央,面前摆着一盘残棋,眉头紧锁。棋盘上的白子被黑子处处围困,俨然一副四面楚歌,兵尽粮绝之态。
跟他对弈的人就躺在他右手边的榻上,脸上搭着一方汗巾,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屋子里点着雪线香,轻薄的烟雾从金狻猊的口中吞吐出来,四方的炉子里都装了新的银丝碳,黄檀木的家什旁放着擦的锃亮的小暖炉。整个地方都显得暖和又舒服,这让阮旸觉得好过了不少。
弹琵琶的艺伎坐在帷幕后面,见阮旸来了,浅浅一伏身,退了下去。
觉察到乐声中断的时间过长,杜棠这才回过神来。
“小魏王既然来了,怎么不叫人知会我一声。”
杜棠抬起头,眉眼弯弯,皮肤丰润,天生一副风流贵公子的韵态。
阮旸摘了披风,坐在了特意留给他的主座上,随意地伸了伸胳膊。
“我身上这么大的药味,你隔老远没闻见吗?”
杜棠笑着摇摇头,伸手把面前的棋子扫回棋篓里,“薛麟那也不过是气话,他没什么坏心的。”
阮旸不置可否,“我可没招惹他”。
躺着的人哼了一声,拿开脸上的汗巾坐了起来。
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年少,从额头到下巴,从眼角到眉梢没有一处不漂亮,锐利的长相如有实质——能让人想起刺尖的月季,带着蜂蜜的蜜蜂的针,暴雨前暗红色的瑰丽天空,悬崖的断面……那一切能让人觉得危险却心颤的东西。
他一边往嘴里塞蜜饯一边嘟囔,“棋怎么收起来了啊?我下一步就能赢了。”
杜棠却不说话,只是笑。
“麒麟儿”,杜棠提醒他跟人说话,“小魏王也在呢。”
“我知道”,漂亮的薛麟老大不高兴地皱鼻子,“一身的药味。”
薛麟跟阮旸大概是天生的不对付,但总归不至于撕破脸来。
侍女捧了片碧玉荷叶过来,变戏法似的将荷叶一折,变出一个雕花食盒来:红木的盒子里摆着荷花样的点心,金粉色的花瓣托着鹅黄色的糖心,可爱极了,离近了些还能闻到绵白糖的甜味和炸物的油香。
她得了杜棠的示意,挑了四个最漂亮的分别放到薛麟和阮旸面前的银碟上,剩下的分成几份,给其他人分别承上。
小火炉上的砂壶烧到半开,壶里放着酒盏,药酒的香气和着浅白的水汽慢慢氤氲开。
忍冬跪坐在阮旸面前,夹起酒杯,等它放温再递给他。
韦有信盯了她半天,忍不住问,“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忍冬抬头,一双凤眼看向他,抿着嘴不说话——她也说不了话。
薛麟抱臂嗤笑,“这当着人家主子的面儿呢,你怎么这么孟浪?”
韦有信闹了个大红脸,连说不是,但也没能就为什么不是说个所以然出来。
最后还是杜棠出面打的圆场。
韦有信这两天难得有空,给他们约了出来——他在大理寺当职,顶头上司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一天天磨着他的脾气和耐性,磨得他越来越暴躁。
阮旸半阖着眼坐在他对面,韦有信见他见得他少,只觉得人长得又白又细。
“小魏王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是身体不好吗?”
阮旸抬起脸来,眨了眨眼睛,像是刚刚回过神来,没注意到韦有信的态度有那么些许无礼。
“你刚才睡着了?”薛麟问他。
阮旸其实不是很想搭理薛麟,但既然他问了,还是回答说,“我听见了军队进城的声音,所以没太听清你们刚才说的话。”
薛麟挑眉,抬手打开了身边的窗户,啧舌道,“你耳朵倒是好使”。
杜棠跟着看了一眼,了然轻笑,“想是征西将军凯旋,今天回朝了”。
行军的队伍刚到街角,众将士都是铜盔铁甲,红缨烈烈,疾驰行来,井然有序,飘扬的青底将旗上绣有一个“田”字。领军的人一身银甲,手持长戟,坐下波斯骏马高大矫健,身姿挺拔英武。
杜棠解释说,“是田辅尧田将军”。
阮旸眨了眨眼。
杜棠接着说,“田将军十五岁从军后便屡获战功,现已加封雁门侯。当初西州人大举犯西部边界,也是他率兵讨伐,杀掉安插在军中的暗哨,擒获西州的二十位部落王,攻破小百处栅栏,不到三个月便将其平定。西京里都说他是天赐将星,神勇非凡”。
“哦”。阮旸点了下头。
四周都是敞开的窗户,有手帕和诗文向田辅尧和他身边骑马的将领砸过去,田辅尧一概偏头不理躲过去,好似神女无意,可叹郎心似铁。
阮旸也学着别人的样子,随手扔了个小甜瓜下去。
他们出来的时间不短,韦有信跟杜棠都有家室,看天色渐晚便相继告辞。阮旸多呆了一会儿,直到忍冬重新上楼,示意他牛车里已经被炭火仔细暖过了才出了门。
阮旸出了门,下了楼,站在马车前,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有什么事?”
薛麟就站在他身后,脸色也不太好,半天才下巴一扬,没好气地说,“我母亲要见你”。
薛麟的母亲是当朝护国华阳公主阮鸾筝。
武王起兵之时,华阳公主果断招募数百人,散尽家财前往响应。彼时她的丈夫已经过世,于是自己亲自披甲上阵带兵领军,一路过关斩将招贤纳降,在与自己的诸兄弟汇合时,手下部众已达上万人。
时人赞她,“骁悍勇烈,不下男儿”。
是以华阳公主虽然作为皇帝的姑母没有大长公主之名,却是一位有实权,有军功的公主。
侍女引着阮旸行过长廊,千金的锦缎做成帐子,白玉台阶青玉栏杆,廊画上的乌鸟身上点着赤金,绕着那轮用绿松石粉点出来的太阳飞来飞去。
到了华阳公主日常起居的凤凰阁。院子里引着温泉水,周边的植物被温暖的水汽蒸着,长得葱葱郁郁。屋子正中的金色笼子里关着十数只彩色的雀鸟,上下翻飞喳喳啾鸣。
薛麟推门之前压低了声音说,“我不进去了。等会儿见了我母亲,你记得少说话,我觉得她不是很喜欢你爹。”
阮旸有些诧异,“我之前以为你讨厌我呢”。
“现在也是。”薛麟啧舌,“不过这是两回事。”
屋子里铺着厚厚的驼绒地毯,帷幔重重但不觉得昏暗,夜明珠像是星星各处铺陈,投射在支起的五色珊瑚树上。
周围的婢子见了他都退了下去,只留一个为了理好华阳公主曳地裙摆的仆从行慢一步。
那人低眉顺眼的,不慌不忙地对着阮旸一伏身,露出一截白的不行的颈子,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只青玉簪,动作之间似有环佩轻响,行走时带过一股脂粉气。
传闻华阳公主好男色,虽然有驸马,府中仍然养着数位男宠。
华阳公主坐在屋子正中,蛾眉轻扫眼横波,腰肢纤巧唇如朱,额间花钿似火似血,一身红色锦衣上的银色鸾鸟眼睛里缀着紫色的宝石,随着她身上的纱衣动作振翅欲飞——灼灼生光般,整个人明艳的不可方物。
这西京里最明媚耀眼的贵妇人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过来啊,让姑母看看你。”
华阳公主留他用饭,面前的铜盘一个个摆过去,都菜色精致用料讲究。阮旸身体不好,挑了几样看着自己能吃的东西,用了不多的一点。
华阳公主用宽容善慈的眼神看着他,像看着只挑剔的鹦鹉,问过他之后,便重新叫人换过了阮旸面前的器具。
“这是我最喜欢的厨子做的羊酪,你尝尝。”
阮旸端起碗,轻轻地嗅了下——青玉碗里面乘着一盏新白的酪浆,带着一股略带腥膻的奶香味,浆面平滑如玉,模糊不清地映出阮旸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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