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年宴之前,有岁除傩礼。
年节之时,在场又多是达官贵人,自然是不能真刀真枪的打起来。
宫室之前操持行兵列阵的人是用的是京都羽林卫——本朝的羽林卫大多是世家大族送来历练的少爷兵,打架不一定在行,但摆架势还是够的。
羽林卫的人分成了四队,穿着青赤黄黑的四色衣服,随着领队的指挥不断变换着队列阵形。兵器上都被包起来缠着红绳,垂下彩色的丝绦来,周回转易之间,似有腾蛇乘雾,盘旋于众人之上。
有子弟一百二十人,赤布裤褶,手持鞞角从中穿行,驱赶着奔散四方的十二凶兽。
皇帝拿了头上包着红布的弓箭,做样子像兽群里射了一箭,为首的年兽立马应声倒地——人群里立时响起了一阵喝彩。
热热闹闹地操演了约有一个时辰,最后羽林卫随着号角立声站定,收尾利索又漂亮。
窦指挥使上前来给皇帝行礼——他是窦司空家的长房嫡子,人长的英俊挺拔,只可惜他大哥新任了工部大夫,什么事情都压了他一头。
皇帝赞赏了窦指挥和他的父兄,赏了他黄金绸缎,并十五匹刚刚进贡来的好马。
阮旸也是这时候又被皇帝想了起来,被叫过去站在一边看了一会。等到旁人退开四散,皇帝偷偷地在他手里塞了一个髓饼——是祭祀用的供果。
内侍大概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了,但也只是在阮旸注意到看过去低眉顺眼地低下头去。
“这不合规矩的。”阮旸小声说。
阮天宥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体贴温和,“只是让子孙沾一点福气,祖先不会介意的。”
他浅浅地叹气,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可惜,“阿旸,你应该长命百岁的。”
入席的时候,正殿中其实没有阮旸的位置。
周国惯例,皇帝之下,军侯与士族共固天下。
当年魏亲王身死,镇北军的兵符就交给了前摄政王阮青崖,而现在魏王府在朝廷上早没了兵权。阮旸还没有真的袭爵,也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封地税收,虽说嗣王可按朝规拿五品俸禄,真到了手上多是贡品官制的丝绸器用,上面带着官印,他又不能拿出去卖……其余开支,包括魏王府修缮的费用,也都走的朝中明帐。
——这么算下来,阮旸现在可以说是权势富贵全都没有,宗正寺给他发年宴邀请都算是看了他宗姓的面子。
但不管怎么样,基于各种原因,正月宴阮旸总是要来的。
为了第二天能早起,忍冬不让阮旸在除夕夜陪她守岁,让他喝了安神汤后早早的歇下了。
魏王府早早熄了灯,该回去过年的都放了假,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倒是周围有几户人家,孩子们聚在一起像是放了好长时间的烟火,可阮旸在满屋子飘着的椒柏汤的香气里睡着了,没能看到。
阮旸本意是走个过场,等到差不多的时机,就借口身体不适告辞离开。
哪曾想阮青崖亲自走进人群里,来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你坐我旁边吧”。
……别了吧。
阮旸努力笑了下,“这不合规矩的。”
阮青崖看着他,“那你坐哪里?还是说你现在要走了?”
阮旸差点没气出磨牙声——您这样显得我像是因为没有位子不得不走一样,我不要面子的嘛!
他装模作样地,“那就麻烦王叔。”
阮青崖点了点头。
阮旸面无表情地跟着阮青崖落了座。
阮青崖是个怪人——这话就算由阮旸来说,也没什么好心亏的。
他没有妻子,没有朋友,待人接物没什么感情,很可能也没有心。
南正令给他下过批命:薄情薄幸,薄福薄命——据说批命下来的那天南正令差点直接吓死过去。
寻常孩子半岁便有的跟着大人学舌,传言阮青崖直到三岁过半仍没能开口说话——他生母栗夫人为此在阮郡公面前狠狠哭了一场,哭得肝肠寸断,我见犹怜。
阮青崖不缺有本事的、招人喜欢的兄弟,等到栗夫人再有了一个健全的儿子之后,便没有人愿意多关注他了。
……
阮旸叹了口气,想着对方到底是他四叔,这次就先不生气了。
阮青崖的位置在皇帝下方左手边,贵族再下——卸摄政王职后,他现在在朝中仍颇有威势,手中仍握有大量兵权,又是皇帝的王父,坐在这样的位置也算是理所当然。
薛麟坐在阮旸对面长公主侧席上,眼睛眨了眨,瞪着他做了个口型,阮旸没看清。
华阳公主到的晚,只是看了阮旸一眼,什么都没说。
据说当年皇帝刚刚登基,华阳公主有权势有名望,本来是要作为护国公主摄政理朝的,结果不曾想阮青崖竟然没死成从战场上回来了。
二人争权,各得一半。虽说当时没有撕破脸皮,到底还是对彼此落了埋怨。
阮旸捧着杯温桃浆,觉得自己夹在齐王和华阳公主之间相当的难做,忍不住叹气。
阮青崖注意到了,“你吃的怎么那么少?”
这里是朝堂宴会,本来也不是什么来吃东西的地方,更有座下的人偷摸打量,阮旸颇有些坐立难安——但是这话他又不能对阮青崖明说。
他只能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夫说我平时喝的药,不能再多吃荤腥味重的东西了。”
阮青崖知道了,叫来了内侍吩咐了两句。
半柱香后,内侍捧个了白瓷海碗过来,呈到阮青崖面前。
海碗上盖着的盘子打开后,碗里的汤饼发着热气和香气,一瞬间烘的阮旸头昏眼花。
“胡萝卜馅的,没放辣。”阮青崖亲手给他盛了一盏,放到他面前,“你尝尝,不好我再让他们换。”
说实话阮旸自小的记忆里,自己与这位王叔并不熟悉。
阮玄沧常年带兵在外,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在西京,到了西京也因为各种考虑一般不会带家眷。朔川苦寒,王孙贵族一般也不会去那里拜访。他的几个兄弟里,阮旸相熟的,也就只有当今皇帝已经过世的生父——他三叔阮白野——可那不是什么好人,不提也罢。
所以阮旸现在便有些困惑了。
他低头拿起汤匙,吹着上面的热汤饼,也不知道这一出是好是坏。
按照旧俗,年节时期邻国及藩属使者需进京朝拜。
朝见百官和会见别国使臣的日子并不是同一天,所以阮旸虽然心里百般不情愿,还是连着两天早早起来,赶赴朝宴。
薛麟凑近他看,真心实意地笑话他眼底的青色,“更丑了!”
阮旸困得不行,“我又不是你”。
“什么?”薛麟没听清。
阮旸使了点力,推着他往前走。
他们还是按昨天的次序入席,只是今天薛麟不由分说地把阮旸拉到了自己的位置旁。
“你离他远一点,”薛麟瞪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阮青崖,咬着牙小声警告阮旸。
看上去他确实不怎么喜欢阮青崖。
阮青崖看了他们一眼,也什么都没说。
阮旸看了看四周。
“薛太师今天没来吗?”
薛麟直撇嘴,“我不知道。祖父一直不喜欢我,那边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今年大周仗打得漂亮,连一向不睦的漠海都派了使者来。
漠海的使者呈上个织锦的盒子。内侍接过手的时候却又被使者按住了。
漠海使者摇头晃脑,晃着自己那两根编成辫子的胡子,看着阮旸不怀好意地笑,“陛下,这是我们可汗说要特地送给小魏王的”。
——想来这不是什么好礼物。
漠海跟大周离得近,当年两边仗打得最凶,人死得最多。漠海杀大周人最多的是居车儿,大周杀漠海人最多的是阮玄沧。
漠海人恨阮玄沧恨得牙痒痒,从小用扎成镇北军样子的草人当靶子练射箭。年迈的漠海可汗临死前叫自己的儿子立下血誓,说此生若不能杀阮玄沧为部众复仇,死后便不能魂归长生天。
于是也怪不得阮旸看着桌案上摆着的盒子,半天没动。
“不然我替你打开?”薛麟坐在他旁边,略有些好奇的看过来。
阮旸摇头,又看了一眼漠海的使者,动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赫然是颗人头。
在场众人爆发出了一阵惊叫,有人作势就要昏死过去。
薛麟差一点掀了桌子。
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吓过,冲着漠海的使者怒喝,“你们怎么回事!乌维他想宣战吗!”
“麟儿!”薛灵玙喝住他,“不要乱说话!”
漠海的使者并不慌乱,甚至对薛麟气极的样子有些幸灾乐祸,他手放在胸口上向阮旸行礼,“这是长生天前供奉的祭品,乌维可汗将他送给小魏王,愿漠海与大周敦睦邦交,亲仁善邻。”
他话说的漂亮,就好像谁要是为了这颗做礼物的头跟他生气就是不顾两国交好一样。
阮旸垂着眼。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盒子里的头取了出来——皮肤经过特殊的处理,早化成皮革似的东西,触手是一种怪异的感觉;头发用头饰编得整齐,还沾着香料和草灰的味道。
“是我爹的头。”他轻声说。
全场再次哗然。
薛麟舌头都打结,“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阮旸没有看他,不作声地把头在盒子里放好,抱进怀里。
“我想回去了。”他看看皇帝,又看看齐王,小声问,“我能回去了吗?”
皇宫正殿离宫门口远,马车进不来,需要轿子或者自己走一段才能到宫门口。
薛麟有点担心他,想要送他但是被阮旸谢绝了。
“华阳姑姑还没来,公主府最好还是得有人在。”
忍冬也担心得不行,可是阮旸推开了她的手,声音都飘着,“皇宫角落里都是卫兵,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你先去备车……让我自己走一会。”
忍冬知道他心上难受,咬了咬牙,没有再劝他。
可真的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阮旸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跌跌撞撞地避开宫人,趴在路边的假山上忍不住干呕着,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里反酸单纯的难受。
像是很长时间过去了,直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蹭过鼻子他才算是缓过神来——是只白色的长毛大猫,在旁边绕着了两圈后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凑上来用粉色的鼻尖嗅他的脸——看起来像是杨妃的新宠。
阮旸向它伸出手。
大白猫却不知道为什么炸了毛,直接蹦出去两尺远。在一棵大树下又重新绕着一个人转圈,惨兮兮的对着他喵喵叫——不知道的还以为阮旸把它怎么了……
被猫向着“告状”的男人离阮旸不远,手里托着个织锦的盒子,整个人懒洋洋地不得个正形。因为猫在拽他的裤脚,于是向阮旸这边侧过头来。
“你怎么了?”
接着他看到阮旸,“你是之前拿甜瓜砸我那个——你怎么哭了啊?”
啊——阮旸想,我真的受够了——
他指着对方手里的盒子,因为控制不住眼泪干脆捂上脸,说,“还给我……”
“你说这个?我刚看见它要从假山石上滚下来,怕里面有东西摔了才扶了一把,不是故意拿走的……”男人想要给他抹泪又觉得奇怪,手足无措的凑上前来。
“你不要哭啊……”
华阳公主姗姗来迟,听说是路上遇到了小魏王,看他身体不适,便让镇军将军送他回去了。
薛麟像是想要跟她说什么,最后也只是闷闷不乐地一撇嘴。
漠海之后觐见的是西州的使者。
西州七公主抬起长睫,于众人的注目之下走上殿来。
她对大周皇帝行礼,说,“我想要向陛下求一样东西。”
刚有漠海使臣那么一闹,殿上的气氛便不太好,皇帝面对七公主的要求脸色也不是很好。
“公主想要什么?”
七公主摘下面纱:她长得很美,眼睛里带着种野性的天真,西州服饰映着她漂亮的脸庞像是团簇的杜鹃花丛,美得热烈,美得扎眼。
她抿着嘴,笑得有些羞涩,“我想向陛下求一个驸马。”
“哦?”皇帝忍不住笑了,想着对方到底还是个烂漫美好的姑娘,说话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些,“你看上了谁?”
七公主痴痴笑着。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之前漠海与西州的边境发生了战争,与屯屠何的那场战役我身陷重围,是他跟随田将军赶来救援,于乱军之中救下了我。”
她无视了漠海使者在身后的嗤鼻声,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一块红翡灵芝鲤鱼佩,双手捧着展示给众人看。
“我当时受了伤意识不清,这是我当初情急之下从他身上拿下来的,我想这便是菩萨赐予我的指引。”
殿上静默了一瞬。
皇帝脸色不虞,“奉明,这件事关乎公主,你怎么没有上报?”
隐瞒军功——这件事说小了点是长官大意,说严重了就是将军打压手下,更何况这人还是西州小公主的心上人,要是不肯罢休把此事宣扬了出去,该负责的人名声有损都还是小事。田辅尧少有所成风头正盛,实在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出这样有损前途的纰漏。
田辅尧应声上前,跪在堂前,低眉垂眼面色镇定。
他回答,“臣无话可说。”
七公主倒是相当的善解人意,“当时兵荒马乱,我还穿着盔甲,许是那人不知道救的是我。田将军公务繁忙,想来也是没人告诉他知道。”
她缓步走到田辅尧面前,将那块红翡灵芝鲤鱼佩放到他手上,“我已请佛祖作证,此生非他不嫁。还望将军能帮我找到这个人。”
田辅尧并未答话,在皇帝的示意下双手捧住七公主递过来的玉佩,绷着嘴角向她行礼。
“下官尽力而为。”
“你一定要找到他。”
七公主握住他的手,语气诚挚——她力气还不小。
她一脸真诚,“若将军能帮我完成心愿,便是我西州的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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