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这本书的主人公季业找到我,
希望我能帮他记下他所经历的那些事。
我由于工作繁忙劝他另找写手,可听完他的讲述之后改变了主意。
我不敢相信,
如此奇诡又触动人心的事会发生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
觉得,像跟着他做了一场梦,
一场跨越时空,难辨虚实的梦。
——笔者何言叶
季业·觅生活循规蹈矩,市郊外山林初遇
我叫业,季业。小时候偶有听人说起,我本应名叶,意一季之叶。
我出生在深秋,姥爷说:“叶,岁寒然后凋矣。”不吉利,又有些阴气,遂取“业”,得大业之意,希望我学业有成,能有所作为,将来过上富足的生活。小的时候,姥爷总爱在我面前拽些文绉绉的词句,但其实他是个实打实的文盲,所幸我上学的时候足够老实,这才没有子承“姥爷”业,成长为一个靠上山采药卖钱营生的农民,一个整日缄默不言,总被旁人议论却不被常人理解,连我都不能理解的人。我一直觉得我读不懂姥爷,尤其当姥爷把只有五岁的我送出山到城里上学后,我更不能理解了,我不能理解我做错了什么以至于非要把我送走,我不理解为什么我苦苦哀求却得不到姥爷的回应,我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狠心,他就像一块长在山上的大石头,日常就是风吹日晒,唯有树木的掩映才能让它看起来有些许生机,它从不会也不愿移动到其他的地方,也更不可能感应到我的愿想。
我不想成为姥爷这样的人。
我不想像姥爷一样,背对着哭的撕心裂肺的我还能走得那么稳,走得那么决绝。在出村的那条唯一的路上,被“山里的老鬼”抓住的我企图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姥爷求救,可记忆中那个会带着我上山玩的黑瘦的老人,却罔顾我平日对他的依赖,顿也不顿地扭头,走上了回家的路。我还记得,那时他走路的样子好丑。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那分明是把我卖了,虽然我知道,带走我的人是姥爷的亲女儿。
把只有五岁的我带到城里去上学的是姥爷的女儿和女婿,也应该是我的父母,但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那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
那两人从不隐藏他们的冷漠,养我就像是在应付任务。时间长了,我也有按照学校老师的要求孝敬他们,在节日的时候为他们准备惊喜和礼物,可我的身体似乎总与他们产生排斥反应,尤其当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敷衍和厌恶时,我的身体会自动牵引着我往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去,即便躲在屋里,即便掩上房门,即便藏在柜子里用被子盖紧,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厌恶,还是能感受到冷漠,具象又巨大又可怕的厌恶和冷漠。
13岁那年,我的弟弟出生了,就在那天,我第无数次听到了关于我身世的传言,不过那次是从我父亲的兄弟口中听到的,最重要的是,父亲也在身边,他还不否定地说了句:“养你十几年不是白养的,以后都得还。”
那时我没忍住,跑走了,跑到了那时的我认为的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大人们都觉得很近吧,没有人来找我,饿了几天后,为了上学,我又回去了。
除了那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我无处可去。
我也曾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外边挨饿的那几天天天在想,但越想越无力,越想越生气,索性就不再想了。我想不明白我到底是有多可恶多丑陋多不堪,居然会被众人嫌弃,被亲生父母抛弃。
我的世界,就这样翻了天。
我就这样在情绪的拉扯中生长,那颗有韧性的心也在不断的掰折过程中进化得似乎更适合吸收各种正面或负面的能量,我正常、平稳地,完成目标似的考上了大学,上了大学之后,我就像是从小生长在樊笼里的动物,刚被放出后,小心地触摸着新的世界。
触摸世界的第一步是自力更生,脱离了束缚和压抑后,我不愿再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大二寒假的时候,我自己摸索着找到了一个在户外用品店当店长的兼职工作,工作内容也算是和我童年时的强项有关。原本心想着“店长”应该有点职权,没想到一上班才发现店里除了老板外就我一个员工,我的工作就是和老板轮流当店长,卫生理货进货收银查账全都是店长的活。
很幸运的是老板人很好。老板姓程,叫程松本,四五十岁那样,据说一直独身,而且相当有钱。我工作的这家店似乎用的就是程老板自己的房子,另外老板在市郊有一套两层的商品房,好像租给别人开了大超市,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刚工作没多长时间,程老板就把他的一套离门店很近的公寓房免费借给我住了,再后来程老板把他的户外用品店全交给我打理了,还告诉我能挣多少是多少,并向我保证不盈利也照样发工资。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幸运极了,每天都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醒的。
我从未敢想象过程老板的富有程度,他的钱袋子里似乎有个无底洞,正因此,我总觉得程老板这个人也无比高深莫测。
在程老板那里混吃混喝的日子很安适,很富足,很快乐,那段时间是我最无脑最放松的一段日子,但那些明亮又轻快的日子却像是死亡前的一段回光返照一般,之前没有,之后大概也少有了。
大三那年春假,程老板执意要停业装修,并给我放了带薪假,让我好好享受假期。尽管节假日最能拉动消费,但胳膊不敢拧大腿,我老老实实地收下了程老板送给我的没有卖出去的好几套过季的衣服鞋帽,做起了假期去爬山的计划。
我从不觉得假设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祈求一个“如果”能够成真。如果我能回到动笔写下爬山计划的那天,我一定要提醒自己计划“看清他的脸”。
可假设终究是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
那天是节假日的最后一天……
为了避开依然疯狂的人流,我选择了一条偏僻的上山路,那条路没有修规整的石梯,除了一些附近的村民,很少有人涉足。
上山,是我印象里最拿手的一件事。我沿着村人开的仅能容一人过的山路向上行,踩着各种枝叶铺垫的褐色土壤,避开一棵棵从泥里拔出的生命。在遮天的绿色和底层的褐色之间,阳光均匀地透过叶片和枝叶空隙照射进来,一股湿润的草木气息混着新鲜的氧气,弥散在周围升腾的细小水珠之中,我的皮肤、衣服、头发都被微微打湿。走在这条陌生的路上,我却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引着我向上,向上,就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等着和我重逢。
林间的气温慢慢升高,湿气却久久不能散尽,我有些喘不上气,便停下脚歇息。刚站定,我的呼吸声外,窸窸窣窣有大物穿过丛林的声音,声音清脆又零碎,只响一阵便断了,就好像是比我的行动慢了半拍。我灵敏地往声音来处望去,看到重重密林之间好像有一个黑影闪过,我以为是山林中的什么野物,随即屏住呼吸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它。可再定睛一看,又似乎像是树后藏个了高瘦的人。由于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具体,我心疑有人竟也爱不走寻常路,再去看时,那人已经消失在了我全部的视野里。
之后我沿着山路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当通透的阳光一下子洒在脸上的时候,我到达了山顶。
我爬到了山顶,那儿有一块橫立在凹凹洼洼上的巨石,巨石像是天外飞来的,又像是人为安置的,总之不像自然生长的,因为实在突兀。
观望山顶的风景时,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些祭祀场景的片段——那橫立的石头上躺着个斑驳着血色的人,石头周围是舞蹈着的疯狂的虔诚者,我似乎还听到了声响,但景与声都只闪现在一瞬间。
无暇顾及那些瞬间,我站在一旁呆看着,望着,之前上山时持续的熟悉感再也触感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然出现的陌生感,这是该有的陌生,因为我从来没有登上过这个山顶。但两种感觉切换得太过突然——之前上山时的那种熟悉感,与看到这块石头时的陌生感完全连不在一起,就像是时空出现了裂隙,就像是没有走到应有的空间。
当割裂感不断产生放大时,那些由一瞬间组成的片段的场景也出现的越发频繁。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躺在巨石上的冲动。我好像还看到了血,从我身上流出的血。
然后我真的看到了血,就从那巨石上流下来,像石头上开了泉眼,一汩汩的往外冒,一直流到我的脚下,然后,是一串奇异的响声,就像是用比瓷器更粗糙比核桃更细腻的材质的物品穿串摇晃发出的,这声响过后,天就变了颜色,我的意识好像进了他人的意识,只觉得除了眼睛和耳朵是自己其他全成了别人,我看到好多携满装饰的赤膊的人围着我转,听着身边那些混着嘈杂的人声,很快,这些人和声就开始上下左右到处出现,满满都是围着我吵闹的人,满满都是橙红色映衬下的缤纷颜色,接着,又是一串奇异的响声,我的身体开始滚烫起来,似乎是爆裂的血管正向外涌出沸水,我用手不断揉擦溃溢之处,可偏偏这时恢复了痛觉,我的手掌所触之处爆发了剧烈的疼痛,而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不停用手掌覆盖自己外露的躯体。直到,我觉得自己痛成了一个奇点。
再一串声响,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似的一下看到了眼前的明亮。我看到太阳和云朵都挂在天上,我听见了鸟叫,和一点点草木和土壤的芳香。
残留的梦魇中的庄重又诡异的景象像褪色一般慢慢消尽了,却又像复刻在了我的身体里一样,我只觉得自己的全身的血肉是麻的,后来是木的,再后来连木的感觉也没有了。最后,我一点也不痛了,却动弹不得。
我不敢相信刚刚是中了什么邪,只想了想自己有的病症,我猜测自己可能出现了低血糖症状,或者自己没有的癫痫或者是什么其他精神类疾病,但我的病理知识储备的不全,即便猜对了也用处不大。在动弹不得的状态下,我也只能不再动弹。
躺着不动的我任凭虫子爬,草叶挠。风拂着,鸟叫着,阳光暖着,我还活着。就在我的睡意慢慢升起,意识亟待罢工的时候,耳边突然出现了一串渐强的踏着草木土砾的脚步声,再睁眼时,脑袋边竟蹲了个人。
我实在记不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头发乌黑色,似乎很久没有修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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