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无畏(八)

程松本那个精神失常的父亲承枫本在曙光降临的前夕去世了,枫叶在一年中尚且有红得灿烂的季度,可承枫本一辈子也没有过能让人拍手赞扬的时刻,如果他再坚持一天就能等来乡长的反思和道歉,上面说要为无故受难的群众平反,要恢复一部分乡土文化建设,这对承家来说可是好事,但这承枫本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给承家争气,他一死就只能让承槐本在可以仰头的日子里低着头白发人送黑发人。

程松本也参加了他父亲的葬礼,葬礼很简陋,原来的那些流落异乡的承姓人因为运动的原因很难再联系上,所以没太多人参加。程松本作为逝者的儿子没在葬礼上哭,也没读什么悼念词,他父亲疯了之后父子两人的接触就少了,尤其是他十来岁就不和承姓人住在一起了,所以他对这个疯子父亲的印象没那么深。

他知道死的这个人这是他的父亲,他只是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值得他挂念的。要说挂念,在承家唯一能让他产生一点尊重的是他的爷爷承槐本,毕竟他身边的所有奴都崇拜这个人,他一直想知道他的爷爷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快二十岁的程松本十分相信科学,他觉得科学能解释万事万物,所以认为祭祀神灵是封建愚昧的,但又对过去承家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的那些东西感到好奇。

他与爷爷在葬礼上见了面,这是爷孙俩时隔六年的第一次见面。年少时的印象早已经模糊了,现在的程松本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他怀着一种探索精神,想要好好去判断一下在奴们心里至高无上的承槐本,他的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葬礼结束后程松本主动问候了爷爷,他爷爷身上的那股子地主老爷的封建气息还很浓厚,简直和人们之前批判的典型一模一样。

承槐本见孙子已经长成了模样,又动了重振祭祀文化的心,或许这种念想从未熄灭过,只是更加明亮了。他把已经十九岁的程松本带到一间屋子里,然后从一个雕花被削掉的木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灰色的布包,将一颗血色的圆石从布包里掏了出来,摩挲了几下,递给了程松本。

程松本一直听说他们家有一个白色的瓷瓶,白瓷瓶里用血泡了一块红色的有预测能力的石头,不过据说很多年前瓷瓶就被人打碎了,他没想到这颗石头还被他爷爷保存着。信仰科学的程松本打心底否定这块普通石头有特别的功能,当他看到这块石头之后便更加确认了世上没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事,这块石头太普通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承槐本把石头交给程松本时,对他说:“光大承家。”

“没人信啦,时代变了。”程松本摆了摆手拒接石头,也拒绝了“光大承家。”

承槐本是个心硬的人,他不会因为暂时的失意萎靡不前,不然早就像承枫本一样精神错乱了,他的脑袋十分好用,仿佛极高的组织领导能力是神灵赐予,他不过是坚持了时代不让他坚持的事情,不然一定会做出一番成就。程松本年轻时就坚持了时代让他做的事情,他有幸隔代遗传了承槐本的一些品质,所以在挣钱这方面,能小有成就。

一年后,二十岁的程松本听乡里那些先进分子说年轻人就要到城市里挣钱谋生活,他动了心,便收拾了行囊要出去闯荡,他已经成年了,娇生惯养又稍有些目空一切的他不想做老农民,他不顾奴们的劝说决心要开开眼界,临走前,他去看望了自打拒接圆石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爷爷,但这次见面,又让程松本更坚定地确信了他爷爷是迂腐的,让他更加想要去接触新鲜的世界。

因为承槐本告诉了他新祭品的生辰八字,还说继承传统是他的使命。

程松本直接拒绝了他的爷爷,还拿自己已经改掉的姓说事,他说自己几年前就不姓承了,已经和那个靠祭祀的家族无关了,他要去城市里靠自己谋生。

没经历过磨难的无知的人儿,不知道他的家曾替他扛下过千刀万剐,他执意脱离那个保护过他的外壳,直面新的世界。

尽管程松本不怎么想,但他的确继承了他爷爷承槐本的野心和智慧,他一开始跟着比他大的同乡人在工厂打工,后来就自己开店经营,再后来挣了钱又搞投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中间肯定受过不少磨难,但程松本情绪消化得很快,这点和他的父亲承枫本完全不一样。在程松本闯荡的这些日子里,他虽然经常为生意的事情费心,但仍然愿意花时间考虑祭品和神鬼,毕竟这些事困扰了他好多年。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了,吴未曾和他说过他二十岁就能知道世上有没有神灵了,程松本觉得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去和吴未确定一下是他藏了许多年的心愿。

程松本离开家乡后去找过吴未,但因为吴未没有到他应该去的生产队报到,所以程松本在寻找吴未的行踪上花了不少人力物力。那时的钱就是通行证,就是金钥匙,有钱的程松本很快就打听到了吴未的下落。

程松本再找到吴未的时候吴未已经四十多岁了,由于经常风吹日晒看起来比三十三岁的时候老了不止一点。吴未已经变成了平凡的乡下人,而二十多岁的程松本风华正茂,穿得整齐又洋气,还烫了头,梳了个最时髦的中分发型。故人相见,倍感亲切,吴未见到变成大人的程松本时露出了难得的笑,他不好意思把从前的小主子请进陋室,于是在得到了陈如妤的许可后,带着程松本出了门。

程松本穿得时尚,一看就不是村里来的人,陈如妤见两人似乎相识,但年龄身份看起来相差很大,便猜想这城里来的男人可能是吴未以前帮工的地主家的儿子,所以程松本刚进门不久,还没等吴未介绍,陈如妤就口直心快地把她的猜想说了出来,这倒省了吴未再解释了,程松本也极配合,连忙说“对对对”,还把精心挑选的礼物拿给陈如妤,顺带一样一样介绍给陈如妤听,里边有粉啊、霜啊、烟啊、酒啊,都是洋货,这可让陈如妤高兴坏了,吴未总能给她带来点儿意想不到的惊喜。

两人出了院门后,吴未带着程松本走小路穿过乡村往山上走,这条路他很熟悉,几乎每天都会走一遍。路上,程松本和吴未分享他在城市里的见闻和经历,告诉吴未山的外边有个多么神奇的世界,比那些信仰啊仪式啊要有趣壮阔得多,只要肯实践,就能干出翻天覆地的大事业。他还和吴未说读书上大学的好处,意思是让吴彩好好学习,将来去城里上学。相比于年轻又有作为的小少爷,吴未这些年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平淡如水,他的生活太普通了,所以当程松本问起来的时候,他就几句带过了。

吴未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和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说了这么多话,他其实不常与人交流,但也不能说他不爱说话,和陈如妤讲花草的时候总是很起劲儿。可能就像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那个说法一样,这个与万木有缘的人,必定与人类无缘,愿意与他亲近的人的确少有,陈如姝恐怕就是唯一的一个。

程松本和吴未两人续了续旧又互相交流了见闻之后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神鬼的话题上。

“您真的见过神灵么?我听人说您真的见过!”程松本终于逮着问吴未的机会了,他期待了不止七年,他希望得到否定的答复,但是又暗暗地期待世上真的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存在。吴未的回答恰巧戳中了他的希望和期待,可又让程松本陷入了新一波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困顿中。因为吴未答,没见过,他只在梦里见过,梦里的那个神灵还告诉他世上没有神灵。

程松本只问了吴未有没有见过神灵,而没有问吴未到底相不相信世上有神灵,如果他问这个问题的话,肯定会得到吴未“相信”的答复,但是他没问,所以他就轻易地相信了这世上没有神灵,这与他一直以来的想法相同。

程松本还和吴未说了他的爷爷,之前的大衅司承槐本,说过几年会有新的祭品出生,还说了他的爷爷想让他重新继承那个祭祀的家族老传统。

“哈哈哈哈,多可笑!”接受着时髦潮流新文化的程松本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做那些老土的事,他觉得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去学点科学文化,哪怕学一门技术也比念经强。”

“我不应该是个祭品,任何人都不应该是。”吴未听到程松本说了“祭品”,内心难免有触动,他和程松本说,他刚被放走的时候,在路上看见漫无目的的野狗,也想跟着那狗吠几声,差点就随着那些狗去土里刨食了,他那时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狗,还是一条不会摇尾巴的狗,或者说是装进狗身体里的人。如果不是梦里的那个神灵,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个人,是个有情绪有思想,能选择如何生存的人。他悲哀于自己大字不识,很多常识都不知道,他不敢和乡民们交流,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卑贱的过去,他还不敢和孩子接触,怕自己没文化带坏小孩儿,最让他苦恼的是,他甚至不懂如何理解和照顾她妻子的情感,他觉得对不起,却又无可奈何。吴未从来没把这些话说给他的妻子听,他也只有在程松本这个很快就又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能让他联想到从前的人面前,才能说出这些话。

二十多岁的程松本没想过他小时候觉得很可信的大人竟然因为承家人引以为傲的传统受了这么多罪,他听完之后愤愤不平,这种特别的情感在他的爷爷被挂牌游街时都没产生过,毕竟那时的他还小,可青年的他很容易被心中的正义操控,所以想为吴未打抱不平的他更坚定了要与承家、与那些祭祀、那些过时的东西脱离干净。其实吴未并没有想怪罪承家,他没那么大的胆子,但程松本不一样,他反对自家人都习惯成自然了。

程松本被吴未送走后不久,乡里就有了程松本的传说,毕竟几乎所有的乡里人都没有真真实实地见过一个穿得跟演电影一样的人,吴未的身世本来就扑朔迷离,程松本的出现,让吴未的话题性变得更高了,还有人刻意接近吴未只为了捧他两句。虽然陈如妤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她没闲心去辟谣,知道了吴未的过去之后,她安心了许多。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地主都被打压了,怎么地主的儿子还这么风光。

“可真邪乎,有的人就是当地主的命。”也难怪陈如妤会这么想,特殊时代被搞垮的地主,他们的孩子在新的时代还能重新亲近财富,这就很玄秒,就好像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样。

承家恢复名誉之后,有一些旧时代受过承家人照顾的奴回到了承槐本的身边,数量不多,但回来的都是忠诚能干的。奴甘愿重新效力承槐本的事情程松本一开始是不知道的,有一天程松本在他的店面外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穿着朴实的身影与城市格格不入,他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从前在他家干活的奴。奴见了程松本喊了一声少爷,又喊了一声老板,然后就被程松本客气地叫进了店里。

从奴那里程松本得知他的爷爷承槐本打算召集一帮人手养大那个即将出生的祭品,然后重新树立家业,重兴祭祀事业,这个奴就是用来给程松本传话的,大衅司要让程松本回去学着继承他们家的事物。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整天守着那一亩二分地,以后靠的是经济,人们都去崇拜金钱了,谁去信木头啊。”

“少爷啊,您可不敢这么说,神灵要降罪的。”

“我就这样说了,现在人都信科学,造原子|弹,造卫星那都得靠科学,聪明的都去探索太空了,你们还去跪土地里的东西,跪了那么些年,也没见神灵赐福呀。”

“我是领了任务来的,您要是不跟着我回去,我...我可就惨了。”

“你们就不应该再回来跟着我爷爷,什么祭祀啊,那都是吃人。”

程松本后来还是回去了,他倒不是害怕奴会被他爷爷惩罚,因为法律上规定着人的权益不能被侵犯,他爷爷害了人违了法一定会被法律制裁,他作为新时代的合格青年当然要相信法律的力量。程松本只是担心那个即将出生的祭品,按照他爷爷的推算来看,那个祭品应当就快要出生了,他有点好奇又有点害怕他爷爷的预测能力,他相信科学,所以更想要求证一下,另外,他也不希望那个祭品会像吴未一样被困上二十年,几乎要困成一个废人,这是不人道的,是违法的,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程松本回到乡下之后假心假意地同意了爷爷承槐本的要求,他从爷爷那里获得了更为准确的信息,程松本向爷爷保证那天那时那刻他会出现在那地,把那个婴儿抱回来。他也像他的爷爷要求的那样,在婴儿出生的五个月前去了一趟婴孩即将出生的那个家庭,并且把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命运告诉了婴孩儿的父母。

为了抚慰那对不是很幸运的人儿,程松本按照最富诚意的礼节,挑了很多时髦的礼品去了他爷爷所说的那个人家,有几个奴也跟着一起。到那之后他发现,这个家庭的女人的确怀了孩子,这让程松本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大致推算的出生日期也与他爷爷说的差不多。程松本想用科学解释,却越想越惊恐,毕竟他的爷爷在十年前,也就是这两个人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算出了他们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地点。

尽管带了礼物,程松本也一直客客气气,可当程松本道明来意之后,连人带物都被请出了家。

那天也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晴空碧天,绿影婀娜,程松本一行人来到了季姓人家的门前,“咚咚咚”敲响了木门。门还没被程松本敲响的时候里边的狗就已经狂吠不止了,屋里的女主人喊着“好狗好狗,不叫不叫”,可开门的却是个长得周正的男人,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比那时的程松本小点。男人见门外站着一群来者不善的陌生人,便问了程松本一句“找谁?”门外的程松本穿了个浅灰色衬衣,打了个深色领带,手里还拎了一提保健品,“你好,我姓程,有点事想和这家主人商量商量,你看,方不方便。”程松本指了指身后站的三个上了年纪的人,那些人手里都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子,那些礼品一看就是不是能在乡村里买到的东西,复杂多彩的包装在灰土路间显得格外亮眼。

程松本伸出一只手,开门的男人见状便谨慎地握住,然后请程松本一行人先到屋里坐着。

“我就是,先进屋吧。”

“您贵姓啊?”

“季,禾子季。”

程松本一行人进屋后,把手里拎的东西都交给了季姓的男人,季姓男人推脱不了,便先接了放在院子里。屋内的女人给程松本他们一人递上一个搪瓷杯,里边盛着化了冰糖的开水。程松本一见那女人真的怀了孩子,光顾着盯着那女主人肚子看了,接过杯子之后就没再移眼,季姓的男人看见了便掐断了程松本的目光问了句“您有何贵干”。

程松本喝了口糖水回了回神,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之后便开始干正事。他和男人讲了他会算命,算出这孩子将来能有大出息,男人一点也不愿相信这种邪门歪道,便紧着问程松本为何要带一堆礼物,程松本也没和男人绕弯子,直接说他的孩子只有交给他来养活才能成才,在季家会泯灭这孩子的灵性。季姓男人一听这个神神叨叨的人要带走他的孩子,第一反应就是邪乎,和绝不可能,他立马拒绝了程松本的要求,还要把程松本轰出去。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女人在男人要轰走客人的时候,安抚住了男人的情绪,她弯起一双月牙般的笑眼,想多听这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说些细节。

“我也觉得我的孩子可不一般啦!”女人摸着自己的肚子,“要是像您说的能有出息,那就太好了,大师,它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女人身上有天生的亲和感,这让程松本毫无迟疑就回答了她,当然也有可能是程松本意识到如果他爷爷说的话都没错,那这女人生下孩子之后就会死去,不由心生怜悯,才会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信息都告诉这个女人。程松本还毫不避讳地告诉了他们孩子的生辰八字,女人听了更确认程松本真的有特别的能力,因为程松本所说的时间与乡里那个最有威望的接生婆说的几乎一样。

“孩子将来会怎么样?考上大学了么?个子高么,长得,像爸爸还是像我?”

女人看起来很激动。

这个没有未来的女人,她的所有期待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她越对孩子的未来有更多憧憬,程松本的心里就越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想到那个曾经被当做祭品困在他家的吴未,就是因为祭品这个身份,差点毁了他的一生,如果吴未生错了时代,他的一生就绝对毁了。毁掉这些人一生的,就是承家,程松本感到羞耻,他想凭自己的力量,尽力给予这个不幸的家庭以帮助。

“孩子考上大学了,个子很高,长得...我给你打个样,长得比我还好。”

“啊,是么”,女人头微低抚摸着肚子,充满了慈爱,又笑语盈盈看向她的丈夫,“孩子能考上大学呢!”

程松本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未来会怎么样,他只是有点心疼,想给这个母亲一点点快乐和希望。程松本还想起了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家人,他开始有点为自己年轻时犯的淘气而自责,但他很快就释然了,毕竟他现在在城市里开拓的一切,也都算是给他的先祖们长脸。

季姓的男人更理智一点,他大概是觉得程松本后来的话编造的成分更多,于是便把程松本一行人连带礼品都请出了家门,他谢过了这位大师的祝福,但是拒绝把孩子交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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