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女人

坐在餐桌那边,与我相隔好几个人的女人老态初显,她脸上的皱皮坠着,五官都随着地心引力往下发展,眼睛因流了不少泪变得浑浊,整体看上去没一点光彩。

我看向她时,她也注视着我,我猜落座之后她的眼神时不时会落在我的身上,这样便能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和亲生父亲坐在一起后我心里还是会有点别扭。

得知父亲又找了一个女人之后,这种淡淡的别扭感突然间极速放大,我的面部肌肉被这种感觉支配,不自觉地一抽一抽。

父亲表达完后,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就变冷了,但我那时感知外界氛围的能力近乎消失,只被自己的思维锁住,连旁边父亲那么明显的愧疚与慌张都没感觉出来。

我突然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那片煞白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我的亲生母亲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在我无论怎样追逐都不可能靠近的地方,可是我不愿停下脚步,不遗余力地往那个亲切又熟悉的方向跑。

我跑啊跑啊,跑到浑身都没了力气,可还是无法接近。因为离我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冷漠的女人,她一直盯着我,用她的声音和表现封锁住了我的行动,让我无论如何都只留在原地,她困住我,不用接触就困住了我。

别人的母亲都是伟大无私的,而我这一生第一个接触的女人,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困了我十几年,让我十几年都没有逃脱。

还记得我小时候被送到了城里上学,那时根本没有人好好管我,我自己穿衣服鞋子,甚至还要一个人吃饭睡觉。刚到城里那会儿我害怕极了,每天都哭,没一天不哭,我每天都盼着姥爷接我回家,可姥爷每次来看我,都只说让我好好学习,然后自己离开,无论我怎么哭,怎么求都不会把我带走。

一开始我会在我以为的父母面前哭,但他们会把我锁在我自己的那间屋子里,因为我一被锁,就不敢哭了。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我听一个同学说她考了一百分之后她的妈妈特别高兴,请她吃了麦当劳,还买了几件新衣服,我那时就想,如果我也考了一百分,我的妈妈就会喜欢我了,所以我特别努力地听课,特别认真地学习。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次次考试都能拿一百分,可当我拿着卷子小心翼翼地交给我的妈妈的时候,她朝我翻了个白眼,她真的朝我翻了个白眼,把卷子揉成一团丢给我,说了一句“你的脑子好用不到哪儿去”。

我当时没敢哭出来,假装镇定地走回我的屋,连门也没敢反锁,躲在被子里轻声地哭,大长着嘴巴喘气,生怕被外边的人听出来我在吸鼻涕,听出来我因为这点小事难过地哭了。我哭着把卷子抻开,想把褶皱一点点弄平,可那张揉成团的纸怎么也弄不平了,我的鼻涕还不小心蹭在了卷子上,那张纸就这样变得又脏又没有价值。

自那时起,我开始恨我的姥爷,他让我学习,但学习一点用都没,还让我那么痛苦。

我不敢恨我的爸妈,因为他们一点也不亲我。

上初中之后,我听说了自己的身世,虽然自己并不确定,但还是自觉地和他们疏离起来,我也没想过要去找什么亲生父母,因为我从没觉得这世上会有人爱我。

中学时代过得很快,我不怎么惹事,也不喜欢交友,天天在学校就是闷着头学习,回了家也习惯性地自己盛饭,然后端进屋里,吃完再学习,学累了就睡觉。我很想考大学,因为老师们都说考上大学才有出息,我也没有信念坚定意志顽强,只是觉得考大学就是我应该做的事,大概也许是被“脑子不好使”激着了,潜意识里想证明给自己或者别人看。

后来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后,也如愿地逃离了那个女人的牢笼。年少时期的那些经历的确对我有非常大的影响,我发现自己不太能和人交心,也很难意识到其他人对我的感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缘淡薄”,直到程老板告诉我,我也有一个家,有亲爸爸,亲妈妈,我就在想,我的亲爸妈肯定不会忍心让他们的孩子受那么多委屈,如果他们还活着,可能...一定会很爱很爱我。

在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困了我十几年的冷漠女人女人之后,我真的离远处的,我的亲生母亲更近了,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美丽的脸庞,她笑得灿烂,仿佛正等着我跑进她的怀里,紧紧地将她搂住。

就在我离她越来越近的时候,又一个女人挡在了我的身前,她完全堵住了我前进的路,把我妈妈的身影挡得一干二净。

我不接受。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甚至有点鄙视我的父亲。

但在饭桌上,我克制住了,我微笑:“哦哦,挺好的。”情绪控制住了,但身体还是一抽一抽,时不时抽一下,搞得我有些尴尬,身体抽动的频率像打嗝一样,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还会不会继续。

身边一直有人帮我夹菜,我一边附和他们的好意,一边埋头吃饭,那种被温暖包裹的感觉暗淡了很多,我没留意身边的父亲,吃得差不多时才看见他早已泪流满面,怪不得吃饭的时候女人身旁的孩子一直朝着我身边看,小的还叽叽喳喳地闹,中途就被大一点的孩子领出去了,女人解释说孩子们吃饱了要出去玩。

我那时没注意他们在闹什么,他们大概是看见自己的爸爸在哭吧。

我和两个陌生孩子有同一个父亲,我的父亲背叛了我死去的母亲又找了另一个女人,这我不能接受。

饭桌上的大家应该都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们表现得比刚见面那时还要亲切,妈妈那边的亲戚尤其宝贝我,都说我长得和妈妈很像,大舅和小姨还争着要我吃完饭就去他们家住。我的爷爷奶奶也在,他们夸我比我爸长得要好,还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说我大学已经毕业了,两个老人听了很开心。

奶奶就坐在我的旁边,正吃饭时就突然拉着我的手,紧紧握着,给我讲我出生时的故事,我的大伯,还帮着奶奶补充了很多细节。他们说那时家里乱成一片,妈妈的棺材都没来得及准备,爸爸养好病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茶不思饭不想,一个月就瘦了十几斤。所有的事情都是大伯帮着做的,他们还报了警,警车有段日子天天在村里路过,但案件多少年都没有一点进展。

听大伯说事情没有进展时我还稍微疑惑了一下,因为程老板之前和我说他有留联系方式,我在猜程老板是不是又骗了我。不过很快疑惑就解开了,大伯说我的奶奶好几年之后才交出一张纸,纸上有当时带走孩子的人的联系方式...

至于奶奶为什么那么久才说出这么重要的信息,奶奶不愿说,大伯就没问出来,不过我猜,肯定是承家的超级话术起了作用。听程老板说,他的爷爷承槐本当年能“唬”住一乡一乡的人,所以程老板能用几句话控制住老人的思想,我想应该也是有可能的,这么一想就有点能理解为什么之前的奴那么敬畏承槐本,我得知了程老板的事迹,也敬畏得不得了。

那张写着信息的纸就这样交给了警方,但听警方的意思是没有找到孩子,并且说纸上那个人也没有作案嫌疑。大伯他们不信还自己去找了,结果联系到一个看起来和偷孩子这种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个人说是被安排结算补偿费,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道。大伯他们拿了那些钱,因为这个人用了点特别的手段。

之后父亲他们就再也不敢通过警方去找孩子了,因为他们知道,收了钱和卖了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是父亲每天都在想孩子,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死是活。

多少年父亲都是一个人过,大伯劝他再找一个媳妇,这才算是又成了次家。

大舅说,我的父亲每年都会把攒下来的一部分钱交给母亲的娘家人,一开始大舅他们拿的很心安理得,后来就不舍得再拿了,待我的父亲就跟亲弟兄一样,所以大舅也劝了父亲再找个媳妇,再找个好姑娘。

我理解,我理解,我都能理解,但是我不接受。

饭局结束后,各有各家的亲戚们大都热热闹闹地离开了,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还承诺了要经常见面,我收到了程老板发来的短信,他说他不方便和我的家人见面提前走了,他还建议我和父亲回老家看看,好好表现,尽尽孝心。

我就这样乘着父亲开的车回了老家,上车的时候父亲从车上的储物隔间里拿出一个方方扁扁的盒子,盒子里有一本褐色皮的本子,父亲小心地翻着本子,直到一张纸露了出来,他把那张夹在书中的纸轻轻抽出来,然后交给了我。那张纸的正反面都被透明胶带贴着,里边的字迹清晰可辨,字算不上好看,但看出来写的时候很用心,一个一个排得很整齐。

父亲说,那是妈妈写的。

当时我坐在副驾驶,假装着平静,但其实恨不得把那些字都吃进肚子里。我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就好像感受到了母亲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和动态。

纸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宝宝,我是你的妈妈。

今天天气真好,我和爸爸和你一起去晒太阳了,我本来想把肚子露出来,让你也好好晒晒太阳,可你爸爸不同意,我一掀衣服,他就放下来,还紧紧拽着,不让我掀。哎,爸爸怎么能不让你晒太阳呢,晒了太阳才能长得更快呀。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想给你取名字的事,你爸爸可真是个糊涂蛋,他想叫你季天高季大帅或者季有才,这听起来可真傻。我想了好久,和爸爸商量给你取个“叶”字,做个小叶子多好呀,每天晒晒太阳,长长个子,无忧无虑的。妈妈也征求了你的意见,可是你没有回应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还好你没有回复,不然就要把妈妈吓到了。

你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第一句是先喊爸爸还是妈妈呢,如果你先喊爸爸的话我就让你叫季大帅、季天高、季有才。

算了,还是叫叶吧,妈妈原谅你。

其实妈妈也想给你讲很多人生道理,但写着写着就跑偏了,妈妈不太擅长讲那些,人生的道理还是交给你自己去领悟吧。但是妈妈可不是没有长处哦,妈妈会给宝宝做好吃的饭,买好看的衣服,还会拉你天天去晒太阳。

你一定要长得比爸爸还高,我们要向他证明,多晒太阳真的能长成大高个。

妈妈爱你,三月

读完我心里很暖,还笑出了一点声,之前酝酿了许久的忧郁全都一扫二清了,开车的父亲听见我笑了之后也笑了,他说我的妈妈叫花三月,就生在农历三月,真的就像三月的花一样明媚。

爸爸说起妈妈时心情也是明媚的,可在父亲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后排还坐了他现在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我无意识地稍回头看了一眼,又赶紧把头转正,心里生出一种稀奇古怪的感情。

春来道,人可知?正式携手踏青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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